《雪城 作者:梁晓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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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城 作者:梁晓声- 第19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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条与其他单位有所不同的招工原则,是我们今天所追悼的这个女人的主张。因为
她也是来自于社会最底层的。她内心里时刻关怀着你们的福利,如同时刻关怀她
自己的女儿们的福利。她太爱教训你们,也许正因为她太爱你们。今后,我将继
续奉行她生前的主张,因为我也是来自于社会最底层的。我将努力为你们实现更
多的福利,因为这是她生前的愿望。也是我对你们的责任。

    我们这个工厂,大概永远不可能向你们许诺更令人羡慕的憧憬,但是它将保
证对你们每个人目前的和今后的物质生活负起它应尽的责任,使你们不至于受到
贫穷的困扰,仅此而已。别的方面,它只愿协助你们去寻找和获得,但不能代替
你们去寻找和获得。这一些话,也是马婶生前总想对你们说明白而总也没有说得
很明白的话。今天,在我们追悼她的这个时刻,我相信我已经替她对你们说得非
常明白了……悼词是她亲笔写的。

    每一句话甚至每一个标点符号,都是从她内心里涌到笔端的。

    没有修改,不愿修改。她要对马婶维护自己内心里一向对马婶的真实。连她
与她的小伟之间的隐情,她都坦白地告诉过了马婶,那么在为马婶而写的悼词中,
还有什么不适当的话,是马婶所不能原谅她的呢? 何况马婶是宽厚的女人! ……

    她怎么写的,便怎么念了。

    许多姑娘听着听着哭了。

    录音机播放着哀乐,不是中国人所听熟悉了的那首哀乐,而是贝多芬的《安
魂曲》。

                               7

    马婶生前曾说过,最听不得哀乐,一听到哀乐心就像被一只大手揪住了。她
也认为中国人所听熟悉了的那首哀乐,不太适于作为凡人的殡葬曲。它使死亡的
严峻性对活人显得太强烈了! 它太震撼活人的心灵了! 而马婶是凡人。一个安分
的凡人必定是不愿以自己的死亡去震撼活人的心灵的。相比之下,倒确实是贝多
芬的《安魂曲》更适于作一切人、一切不平凡的人和一切凡人的殡葬曲。因为它
所体现的悲哀是忧伤的,而不是撕肝裂胆仿佛天崩地坼般的震撼。凡人的死是震
撼不了天地的,凡人的死尤其需要的是一首《安魂曲》。追悼凡人的活着的凡人
的灵魂尤其需要将悲哀淡化为忧伤,而忧伤之对于活着的凡人的灵魂,也将能比
悲伤更长久些。

    一辆车头披挂了黑纱和白花的小面包车做了马婶的殡车。她和兼职工会工作
的两位姑娘陪同马婶的亲属们乘另一辆大客车前往火葬场。可是许多姑娘也眼泪
汪汪地挤上了车,非要将马婶“送到底”。殡车开出厂,又有百多名姑娘骑着自
行车紧紧尾随其后,这是她预先没估计到的。

    都是些有良心的好姑娘啊! 她从车后窗望着她们一个个顶风猛蹬的样子,心
中深受感动,吩咐司机减慢了车速。

    她暗暗对自己说:徐淑芳,为了她们,你值得努力当一位好厂长! 你永远也
不必为自己所选择的这一种活法后悔! 一件马婶在手工车间没来得及缝完的绒布
熊猫,作了马婶的殉葬品。

    马婶活着的时候常说,做梦都不敢想,这辈子还能在亮堂堂的车间里为孩子
们做玩具,这种工作是女人的大福气。一想到有些孩子多么喜爱她亲手做的玩具,
她恨不得回到和姑娘们一样的年龄,为孩子们从头儿活几十年……

    体重一百八十多斤的马婶,死后用那么小的一个盒子就装下了! 马婶的灵魂
会不会感到憋闷呢? 如果不是因为没处埋葬,她真愿为马婶做一口特大的棺材,
用上等的红松木料做……

    回到厂里的第一件事,是吩咐会计支出一万七千余元,并且按照储蓄结算了
几年来的利息。那时,后来被她送上了法庭的老会计,还受着她的绝对信任。

    他问:“要还给马副厂长的家属? ”

    她说:“是的。如果可能,我还真想出公款为马婶买一个城市户口,像当年
别人买我们的一样……”

    “你也把自己的城市户口卖了? ”

    “……‘’”按理说,对马副厂长,无论怎么做,都不算过分。可具体到我
这儿,就没法下账了……“

    “下在工会支出的账上吧。”

    “连本带利,二万多元,不是一笔小数啊! 万一公社细查起来……”

    不提公社则矣,一提公社,她愤怒了。

    “那就让他们问我! ”

    她居然对他拍起桌子来。

    但是马婶的丈夫,一个因病提前退休了的锅炉工,一个与马婶的火辣性格恰
恰相反的老实巴交的男人,畏畏缩缩地不敢写收条。

    他讷讷地说:“这钱我们今后可以花么? 不可以花,拿回去又有什么用呢? ”

    她说:“这是马婶卖城市户口和汗珠子掉在地上摔八瓣儿挣来的钱,厂里如
今应该归还你们,你们当然是可以花的,愿怎么花就怎么花! ”

    “我只知道她当年为了厂,把自己的城市户口卖了……究竟卖了多少钱,她
从来也没有告诉过我……哪晓得是这么大数目一笔钱啊! 要是我们花了,以后有
一天再说违犯了啥制度,要我们还,我们可怎么还得起? ……”

    “我保证,没人让你们还! ……”

    胆小怕事的男人还是觉得那笔钱烫手。

    她急了,代他写了一张收条,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并且盖了章。

    老会计将她扯到办公室外,提醒道:“当年这笔钱,你们账面上可没注明是
借给厂里的啊! 如今你替人家写了收条签了字,将来可是要负法律责任的啊……”

    她干脆地回答:“我负! ”

    送走了马婶的家属们,她才觉得内心稍微平静了些。

    老会计见她在一把椅子上坐下了,试探地问:“你当年那一笔钱……要不要
也想个什么名目……今天一块儿支出来? 厂里现在资金雄厚了,你也犯不着……”

    她倦怠地闭上眼睛,摇了摇头……

    她常想到那笔钱。她认为那是她为自己的投资,为自己的生活的投资。她对
自己目前的生活颇满意,因而并不觉得是损失……

    第三天,晚报“群众之窗”专栏,登出了一封批评信。批评百花玩具厂在全
社会大力提倡精神文明之时,为一位厂领导的死停产一日,兴师动众,劳民伤财。
更严重‘的是,厂长徐淑芳,在悼词中,只字不谈化悲哀为建设四化的热情,却
大谈所谓良心,以封建主义的恩德思想蛊惑人心……

    措词尖酸,行文刻薄。

    全厂的姑娘们差不多个个都被激怒了,她们拿着那张报纸到厂长办公室去找
她。

    而她不在。因为她已先于她们看到了那张报纸……

    当天,有几十名姑娘进了城,到报社去提抗议。她们离去的时候,在总编办
公室和走廊里留下了一地瓜子皮儿。

    报社的人训斥她们:“你们当这是什么地方了? 露天电影院? 扫干净了再走
! ”

    “哟喝,怪厉害的! 瓜子皮儿就让你们不高兴了? 你们往我们脸上抹黑怎么
说? ”

    “扫干净了再走? 姑娘们不受你们这份儿支使! ”

    “你们自己扫吧! ”

    “你们自己也别扫了,明天后天我们还来呢! ”

    她的姑娘们不是好惹的。

    那一天,报社不知往她的办公室里挂来了多少次电话,而厂长秘书的回答是
:我们厂长今天不在,明天后天也不会在。她这几天忙于谈业务。

    第二天又有另一批姑娘到报社去抗议……

    比第一天那批姑娘留下的瓜子皮儿还多……

    她的原则,或者说她的厂的原则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
必犯人。在事关百花玩具厂荣誉的问题方面,她从不含糊。她要让世人知道,小
厂不可辱,小厂不可欺。谁也抓不到任何把柄,可以指责她怂恿那些姑娘到报社
胡闹。因为三天内,她确确实实都不在厂里,她确确实实都在与各方面洽谈业务。

    只有老会计心中明白。因为他得到她的指示,对没上班而到报社去了的姑娘
们,当天的工资按“出勤”算。

    第四天,她亲自出现在报社总编室。

    很有点儿“少壮派”气质的总编,对她拍桌子暾茶杯,大大发了一通脾气,
根本不把她放在眼里。

    她却表现得相当有涵养,一声不吭,听任对方宣泄个够。

    末了,人家指着她的鼻子说:“像话吗? 啊? 连续三天,一拨一拨地来! 你
们这个厂也太无组织纪律性了! ……”

    她端正地坐着不动,微笑道:“我可以保持涵养,但前提是您的手指尖千万
别碰到我的鼻子。”

    对方的手立刻就放下了。有时候微笑着低声说出的话,要比愤怒地大嚷大叫
更奏效。这是她的经验,她还不止这一条经验呐! 对方客气了些,宽宏大量地说
:“既然你亲自来赔礼道歉了,事情也就算了。你回去要好好教育你的工人们! ”

    “您想错了! ”她仍微笑着说:“我不是来向你们赔礼道歉的。

    我是亲自来向你们提出抗议。你们预先不进行必要的调查了解,结果不但损
害了我们厂的荣誉,也损害了一位无辜的死者的荣誉。

    我以我们厂,也以死者及其家属的名义,郑重通知您,要对贵报进行法律上
的起诉。至于谈到我们厂的组织纪律性,我十分惊讶您居然不知道,它是前不久
唯一被评为市厂纪厂风优秀单位的集体企业。而我的工人们到贵报来不是无缘无
故的。咱们中国有一句话说得明白,叫做‘众怒难犯’。这是我们所聘请的律师
的名片,您收好。请今后不要为此事给我本人挂电话了,我目前工作很忙,接下
来应该是你们和我们的律师打交道了……“

    对方一时望着她发起愣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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