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 2006年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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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 2006年第02期- 第7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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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兴趣,他的手抚摩着身边铺展的被子。被子上的大朵红花隐约可见,漂泊在一片暗色的水面上,很有些陈旧的血腥的情致。毫无疑问,是那个离去的男人盖过的。想象另一个男人的离去,他的思维异常活跃。 
  咋就走了呢?他说。 
  就走了。女人说。 
  为什么?他说。 
  女人不语。 
  他说,能说说吗? 
  女人这次没有拒绝。女人的声音也是断断续续的,很不连贯,看样子女人很长时间没有和别人说过话了。女人首先确认男人不在外面沾女人这一条,然后才说他是个好人,结婚的前一年里他一直是个好人,尽心尽力地过了一年好日子。后来,男人被别人硬拉着上了赌场,上去就再也下不来了,就变成了一个赌鬼。女人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却不看坐在对面的他,眼里好像空无一物。他的眼睛开始有意无意地回避着女人,然后点一点头,表示自己还想听下去。这是一个没有烧酒,也没有其他的欲望可以宣泄的秋风之夜,也许这样度过最好。 
  六百只羊哩。女人说。 
  他愣了一下。 
  最多的时候,我有六百只羊。女人说。 
  他听明白了,盯着女人看了好一阵子。女人却没有注意到他的样子,他知道女人此时此刻已经沉人到曾经的过去了。在曾经的过去里,女人赶着一群羊行走在漠野里的湖道和草滩上。那是一个令所有牧人都嫉妒的羊群,六百只羊撒开去,就是白花花的一大片,从天上扯下来的云,铺盖着绿色的湖道和草滩。女人随心所欲地跟在羊群后面,羊群也同样随心所欲地率领着女人,女人和羊群构成了一个完美的组合。女人的每一次出牧和回家,都是唱着去唱着来的,想唱什么就唱什么,想怎么唱就怎么唱。是的,六百只偌大的一个羊群,这是一种辉煌,属于女人的辉煌。 
  女人又自言自语地说,六百只羊哩。 
  呃呃。这个女人。 
  他在秋风入夜的时光的流逝中,情绪纷杂地重新凝视着这个女人,包括属于这个女人过去不久的日月中铮铮有声的东西。 
  这时,那一堆破布下面的娃娃睡醒了,发出寻找的呻唤,那呻唤仍然像一只小猫或者一只小羊那样微弱和纤细。另一个男人的故事被打断了,他和女人都从回忆中回到了现实。女人抱起那一堆破布揽进怀里,一边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一边很轻地拍着娃娃。还是那样的,那娃娃得到女人的抚摩后,再一次有了感应,再一次安静了,轻微的鼻息声又像是在拂动一张薄而透明的纸了。他感到奇怪,这娃娃实在是善解人意。 
  女人复将那一堆破布放回原来的地方。 
  他说,娃娃几个月了? 
  十岁。女人说。 
  他直了一下腰,眼睛也睁大了,条件反射地又问了一遍。 
  女人的回答准确无误:十岁。 
  十岁。十岁的娃娃比五个口齿的羯羊都要高出半个身子,满世界欢蹦乱跳,早就背上书包上学了。于是,这个风中秋夜的顺序一下子又变得混乱不堪。原本已经走进另一个男人的故事里去了,却又被一堆破布包裹着的娃娃给纷扰了。他觉得自己游手好闲八方游走,却又孤陋寡闻。沉寂的漠野深处,会有一些总让人琢磨不透的事情。比如,在他经过的路途上,碰到过一堆破碎的陶片,残存的花纹虽然简单而朴拙,其色泽却仍然清晰明朗,也许是一支古老的商旅驼队留下的,他可能就行走在被风沙淹没的一条曾经的商旅通道上。还有一次他步入一处多得数不清的贝壳堆里,贝壳一律保持着完整的形状,只不过用手一捏就会碎掉,这让他联想到遥远的过去,脚下曾经是烟波浩渺的大海。这样的遭遇在他来说,是不能够说明什么的,只不过是一种转瞬即逝的偶然罢了。倒有这样的可能,拨动他唱一支情歌或者酒曲儿,让袅袅余音传达到最近的一座土屋和牧人那里,意思是我比你们活得洒脱,我对所有的日子充满信心。 
  他嘲笑他身边的所有人。 
  他是酒场大英雄。 
  他是情场大英雄。 
  他是赌场大英雄。 
  眼前这个娃娃的年龄和形态极不相称,必然地引发另一个故事,再穿插进前面的那个故事里去。这个故事有一个必要的前提,在漠野深处,娃娃出生后长到会自己爬的时候,就用一根绳子拴在娃娃的腰上,绳子的另一头则拴在一根木桩上,这根木桩钉在炕上最里面的墙角。这样被拴住的娃娃就只能在绳子限制的范围内活动,活动的范围当然也只能是在炕上。将娃娃用一根绳子拴在炕角的一根木桩上的方法,是不是受了拴羊羔拴马驹等的启发,不得而知。但很多牧人就是用这样的方法拴大了自己,拴大了自己的娃娃,却是千真万确的。 
  这个故事是这样的:九年前的一个深秋,女人去草滩上放羊,走的时候就用绳子将娃娃拴在了炕上。紧挨着炕沿的灶台上熬着一锅砸碎的羊骨头,因为羊骨头里有油,熬出来的羊骨头油浮在水面上,放凉后油水分离。羊骨头油很香的,香得能再渗进入的骨头里去,就这么香。女人拴好娃娃,煮好一锅杂碎的羊骨头,就去了屋前不远的草滩上。那时的羊群还不大,草却好得不得了,少见的好草场。屋里的情况却非常不好,一场灾难正在悄然地逼近,女人却是什么都不知道。那娃娃自己挣脱了拴在腰上的绳子,倒退着向着那口熬羊骨头的铁锅爬去。娃娃的两只小脚杵了进去,同时有一些油水溅到娃娃的身上。那时女人正在放羊回来的路上,差不多已经走到了屋门口,就猛地听见屋里传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号哭,并且有一股异常的味道从屋里漫了出来。女人丢下羊群就往屋里跑,可还是晚了一步。娃娃被沸腾的油水烫掉了两只脚。女人抱起娃娃冲出屋子,却不知道该往哪儿跑,天大地大,就没有个地方去。女人就只能无助地和娃娃一起号啕,把一群羊都给惊散了。娃娃哭了整整一夜,女人也哭了整整一夜,那个疼啊,谁知道?后来,娃娃的脚就变成了两个圆秃秃的肉锤锤,再也站不起来了,再也走不成路了。再也不长了,十岁了还就这么大的一点点,说是把腿脚上的筋烫搐了,再也伸展不开了。 
  女人说,我到今天都想不明白,那绳子咋就开了呢? 
  女人说,我系的是死扣儿。 
  女人说,我哪怕早到一步呢? 
  他说,他呢? 
  女人说那时的男人第一次上赌场,坐在别人的赌场上输掉了二十只绵羊和二十只山羊。从此男人就什么都不顾了,连家都不要了,一门心思要把输掉的羊再赢回来。往后的事情可想而知,男人负债累累。 
  你手里拿着个啥东西?他说。 
  女人摊开掌心,是一双娃娃的鞋。娃娃的鞋静静地睡在女人的掌心里。鞋是黑色的条绒布做成的,做工很是精巧,看上去又圆润又柔软,虎头虎脑的模样,微微的漾溢着一股温情。他的脸被娃娃的鞋蜇得一阵发烫。他还没有婚配,当然也就没有属于自己的娃娃,尽管他早已过了婚配的年龄,甚至可以有不止一个娃娃。但他游手好闲惯了。被他游历过的女人,也有愿意嫁给他的,却被他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也许,他有自己的娃娃,被他游历过的女人后来都嫁了别人,而且都成为了母亲。还有的女人婚后和他藕断丝连,说不定其中就有他的娃娃。 
  谁知道呢? 
  就有几声羊的咩叫不期然地传来,在夜的秋风里是那样的凄婉,也给屋里的人平添了几丝新的倦意。他的手像是不经意地向怀窝里伸去,胳膊抬到胸处却停了下来,然后又放回到原来的地方。 
  女人说,你困了就睡去,凑合一夜。 
  女人说罢下了炕往屋外走,留给他一个瘦弱的背影。女人的脚步声很快消失在黑暗里,消失在秋风里。随后又传来女人“欧什欧什”的吆唤,被风吹得忽高忽低的,像一根细长的绳子荡着秋千。女人吆唤过后,羊群就安静了下来,漆黑的夜晚又充满秋风的啸叫。处在秋天的羊群很不安宁,尤其是山羊,胆子很大,这些家伙会跳出羊圈,带着踏遍秋色的渴望悄然地离去。它们往往顺风奔跑,一去不回头。夜里,女人要这样出去好几次,特别是在这种秋风肆虐的深夜。 
  他没有动,眼里映着女人出屋时留下的背影。 
  等到女人的背影缓慢地淡去,他又盯着墙角的那一堆破布。那个娃娃露出半个小脑袋,睡得很香甜的样子。他的目光又转向了屋门口,他突然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那个娃娃了。他的心里有些不安,这在以前是不曾有过的。这时,女人进屋了,见他并没有睡去,依然端坐在炕上,呆愣片刻后又笑了一笑。女人这是第一次露出笑容,却没有什么内容。他以为女人不会笑呢,尽管那笑只是闪了一下,但也让他有了一点欣慰。女人就该笑的,笑一笑,十年少,女人就该笑口常开。 
  女人却再也不笑了。 
  女人捂住腮帮打了一个喷嚏。是秋夜的凉意穿透了女人的身体吗? 
  女人有些隐忍的一个喷嚏,让他也感到了冷,毕竟已经是秋天了啊。仿佛回应着他的冷,煤油灯的火苗儿也在瑟瑟地抖动,紧接着就摇摆起来,映在墙上的人影子东倒西歪,一时间扭曲得夸张而恐怖。没想到的是,接下来灯就灭了,屋里顿时一片黑暗,黑得什么都看不见了。在灯灭的一瞬,他看见对面的女人不安地动了一下身子,怕着什么似的。其实,他已经不再期待什么了,他很想告诉女人这一点,又不知道应该怎样开口。在突如其来的一片黑暗中,他一动不动。 
  他看不见女人,女人也看不见他。 
  他们就那样静静地坐着。 
  过了半晌,女人说,我把灯点上。 
  他说,算了。 
  女人没有吭声。 
  他说,省点煤油。 
  女人说,十年了,我很少点灯。 
  他说,我知道。 
  女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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