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哥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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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哥儿- 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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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民国二十五年的冬天,二十一岁的我仍然在看雪,刘懿洲已经离开大学做了政客。孟华,离开东北到了延安。方家镇现在农时还没停歇,农人们该在地头插越冬的作物。南京的祖宅我从没见过,无从想像。二叔来信说一切安好,想叫我到寒假时与三姑一切去看看。南方的冬天这样热闹,而北方的冬天,这样凄清。糖葫芦也甜不出味儿来,反倒显得心里发苦。至于我,我的冬天,更是冰封万里,寒冷孤寂。
    不知道美国那边如何?我就快要考试了,教授们都看好我,觉得没有甚麽问题,只是要增强信心,将口语再练练,更加稳妥些。
    我只觉得好笑,信心?口语?那个夏天三个人挤在屋子里,他们两个忍着笑听我挤出的单词,我急得满头大汗,那是多久以前的事儿?我怎麽就想不起来了呢。。。
    我低着头,心里是荒芜的,寸草不生。
    雪落小了些,我抬头看天已经晚了,生怕三姑担心,又见对面路上有个人打伞过来,心里还是羡慕的。深吸口气,决定不管这许多,将书顶在头上准备跑回去。
    三姑家自然是有车的,然而这些年三姑父总不在家,纱厂的生意实际上都变卖了。指着银行的利息过日子。三姑与我合计之后,辞了司机。刘懿洲过年的时候教我开过车,可我懒懒的总不愿开。一是不想招摇,二是觉着走路更合适我些。慢慢的走,能默默的想些事情。但有的事情,是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的了。
    三姑的生活平凡而单调。每日待在家中,既不喜欢打麻将牌,也不乐意与些太太们来往应酬。至多去刘懿洲家看看刘太太。最近不知怎麽和苏小姐亲近上了,不时也过去坐坐。她守在北平,还是为个模糊的念想。她曾说,要是哪天三姑父回来了,见家里冷火冷炕的,还像个家麽?
    三姑只字不提孟华哥,我不知道她想些甚麽。她那代的女子,温和婉约,进退知理,一辈子的天地也无非就是丈夫儿子。简单些,是否人就容易满足呢?
    我自然是不敢问的,免得无端的勾了两个人伤心。从吕华仪身上,我开始能体会孟华哥的感受,生老病死,也抵不过寄人篱下。三姑待我极好,但终究不是自己家,难免有不方便的时候儿。三姑既不骂我,也不打我,亲亲热热的,也关心记挂,但到底是子侄,不能比的。那麽孟华呢?他那样敏感的一个人,是否感受别样的难受?
    我这麽想着,奔跑的脚步不由慢了变成一步一步走的。雪落得更大了,路上几乎没有甚麽人。就是有,也是匆匆跑过。一不留神差点撞到个人身上,正要低头道歉,他却斜了伞一遮脸,也不答话就去了。我抬起头时见着个背影,隐约有些眼熟,却又一时想不起是谁。待要看时,他已经转过街角去了。我皱着眉又看一阵,还是想不出来,这就罢了。
    回到家的时候儿天全黑了。三姑在门口望了几次,见我回来才放下心来。又一叠声的叫丫头儿给我拿热水洗脸换衣裳。
    吃饭的时候儿,三姑看似无心道:〃荣哥儿,我想回祖宅去住一阵。〃
    这倒也不是头回说。之前二叔来信,也叫她回去看看,现下方家镇上只留了可靠的佃户看门,全家兜兜转转还是落叶归根。三姑心里的计较我是知道的,故而笑道:〃三姑想甚麽时候儿动身呢?〃
     〃二哥二嫂都在南京,日子说是过得去。我也想好好给父亲上香。。。〃三姑擦擦眼睛往我碗里夹菜:〃可要说走,倒又舍不得了。〃
    我斟酌一下方道:〃三姑也别担心,北平这边儿我。。。〃
    〃自然是舍不得放你一个在这儿。。。再者说,若有人回来了,也该晓得去处。〃三姑叹口气。
    我强笑道:〃三姑只管放心,荣儿年纪也不小了,早知道照顾自个儿。〃
    〃你那性子也不知像谁,看起书来就常到后半夜,没个人在身边叫我怎麽安心?〃三姑幽幽道。
    我心里一暖:〃三姑,好三姑,荣儿知晓你是疼惜侄儿的。〃
    〃荣哥儿也大了,眼看着就要出国留洋。〃三姑脸上很是感伤,〃我原想着送你走了再去的。。。〃
    我颇有些不安:〃三姑,可是家里。。。怎麽了?〃
    三姑抹着眼角:〃今儿接了你二叔的信,说是你二婶不大好。〃
    我心里一紧:〃二婶她〃
    〃也说不清楚,这才叫人着急不是?〃三姑叹口气,〃我想家里总得有个女人操持着,不然,成甚麽样儿了呢?〃
    我低头想了一阵:〃要不,我往南京去一趟?〃
    〃那倒也不用着急。我问过懿洲那边,他也有些事体要去南京办办,正好儿一路了。〃三姑叫我吃菜,〃我是这麽打算,我后儿动身先去,荣哥儿你就等学校放假了再来。家里不用担心。。。〃
    〃可二婶。。。〃我又想起那年爷爷故去,我就是晚了那麽一会儿而已。
    三姑看出来不免拉了我的手道:〃荣哥儿先别急,你二叔说不是大病,只是太过操劳,前些年又惊又吓的,落了病根儿。〃
    我稍稍安心:〃那也不用三姑这麽赶的,不若放假了我与三姑同去?〃
    〃我只不放心罢了。〃三姑第三次叹口气了,〃我们姊妹姑嫂的多年不见,谁知道现下不见以后可还见得着?〃
    我心里一酸:〃三姑定是长命百岁的。〃
    三姑噗哧一声笑了:〃可不是?我和你二叔二婶还等着看你娶亲生子呢!〃
    我面上一烧,心里却是凉了半截。三姑就又和我说了明儿她走后,家里丫头老婆子仍旧照顾着。又悄悄儿和我说了银行折子的密码,叫我有用只管自个儿去取。我只管笑:〃我哪儿要用钱的?学费入校的时候儿就交完了的。若是能出洋,也是有奖学金的。〃
    三姑却不依,非叫我念熟了密码才放心:〃走前自是来祖宅一趟才是。〃
    〃自然,家里怎生安顿还得请三姑作主。〃我低了头,〃真要走,也得给爷爷上柱香磕了头。。。〃
    三姑温柔的摸着我的后脑,我将眼泪滴到碗里,又悄悄合着米粒咽了下去。
    三天后,大雪纷扬,我在门口目送刘懿洲与三姑上了汽车去火车站。
    我站在街角,落光了的树枝萧瑟的伸开来,无助的仰望天空。看着树上的冰凌又冷又硬,雪花也并没有停止的意思,大片大片的从天空落下。去往学校的路上,打量着身边来往人流,竟一个都不认识。晚上回来,与吕华仪懒懒说了几句就挂了电话。坐在书桌前打开课本,望着窗外没停过的大雪,回头看看那张空荡荡的床铺,突然哽咽到不能自己。
    这偌大的北平城,终究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十七
    十二月的时候儿,前线战事吃紧,蒋光头一心剿灭共匪,至全民抗日救亡呼声于不顾。群情激愤,运动更烈。九日报纸上说中国共产党组织了大规模的群众游行示威,纪念〃一二?九〃运动一周年。特务军警开枪打伤一名小学生,群众非常激愤,决定到临潼直接向蒋光头请愿示威。蒋光头强令张学良制止学生运动,必要时可以向学生开枪。张学良接到命令后,赶上游行队伍,极力劝说学生回去。东北大学学生高呼〃中国人不打中国人!〃〃东北军打回老家去,收复东北失地!〃等口号。张学良向群众表示三日内以实际行动答复学生要求。我看得心里唏嘘不已。又说十日,蒋光头召开会议,正式通过发动第六次〃围剿〃计划,决定在十二日宣布动员令。我心里惊惶失措,生怕孟华哥怎样了,情急之下想去吕家见吕先生探探口风。
    吕先生自和我说过那番话,也就不再深言。又知我现下一个人在北平,故叫吕华仪常唤我来吕宅吃饭。我推脱了几次,这次实在难安,故约了吕华仪下课后见,心想去吕宅总能知道些甚麽。下午一出校门就见她在一条街外等着。
    吕华仪靠着那辆黑色的小汽车,身上穿着件灰青的银鼠褂子,里面却又是条缎子旗袍,露出细细一段脚踝,也不知冷是不冷。她静静打着伞,低着头不知在想甚麽。她的头发长长了些,垂到颈子,下面依稀还看得出卷翘的迹象,上面却又是柔顺平直的了。
    我微微叹口气。以前我无意说过女孩子打扮清爽自然些好,她竟记下了,以后见她都是素色衣裳。她也知道我不喜欢张扬,故等我具在一条街外,且都是站在车外,无论风雨。
    论真格儿的,我是不大喜欢这些小姐的。骄纵异常傲气凌人目中无人者不在少数,我也见过吕华仪冷对家里下人丫头儿的样儿,心中总有不快。记得小时候儿爷爷说过,家里这些伺候人的人,并不是生来如此。谁人不是爹生娘养,若非家里实在艰难,谁舍得把孩子送进来当使唤的?何况日常衣食起居都仰仗着他们,自是该谢的。反观那些老爷太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真不知该谁笑话谁。更兼孟华也常和我说。。。
    孟华哥。
    我苦笑一声,总是在不经意间想到他。我立即抬头看向吕华仪,将手紧紧握在一起。吕华仪除却偶尔的小姐脾气之外,确实没有甚麽不好的。她肯放下身段来体贴我,肯为我改变这许多,我并不是草木石人。只感动之余更添愧疚。她那样努力迎合我,我愈加不安,这种情愫起初就是不对等的。我于她本来面目就不爱,又怎会去爱一个改变后的她呢?
    但我说不出口来。她给我的感觉,是一种熟捻的亲切,就像邻家的女孩儿,或是预科的同学。对于别人的体贴温和,我一向不擅长拒绝。她的出现,在我最孤单寂寞的时候,无疑是一股暖流。更何况我有预感,在不久的将来,我将会依靠她渡过很多难关。
    这是一种自私的想法。我悲哀的发现自己竟是有些像刘懿洲的了,开始会计算自己有利的一面,将这种安全建筑在一种不负责任的感情基础上。
    我静静看着她站在那边,是的,吕华仪是我之前或之后人生中见过的最可爱的女子。在我日后的回忆中,我总会想到那个戴着帽子假充男孩儿的她,那个笑容满面身段窈窕的她,那个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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