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痕累累 [美]昆德伦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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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痕累累 [美]昆德伦 著- 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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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近两个星期我没法上班,脸上五颜六色的,紫的、黄的、绿的。像我们在急诊室里处理的那些脸蛋。面对这样的脸蛋我们只能耸耸肩,在记录表上慢慢地写上意见。可能家暴。可能是家庭暴力。为别的女人做这样的记录时,我总感到头昏目眩,手脚发软。我应该清楚。
  “躲避爸爸,我们在躲避爸爸。你很清楚。你知道,他伤害我。你看我的脸。我知道你很难接受,但爸爸打了我,宝贝儿。他确实伤害了我。不只是一次,远远不止一次。
  你是清楚的。你看到过我的样子。你看到过我被他打成什么样子。许多次了。最近一次很厉害。真的,实在太厉害了。”
  这时,他突然起身看我,睁大了黑眼睛,满脸通红。我缩了缩身子,但看到他脸上泪干时留下的五花脸时,又想向他伸出手去。
  “没有,他没有。你说过,他没有。我听到你告诉上班的人,说你是摔成那样的。你还告诉过格雷斯姨。还有外婆。你说,你是摔成那样的。还有,是因为病了。诸如此类。我听到你打电话这么说的。”
  “宝贝儿。”我说,那是他小娃娃时的称呼,“黑羊宝贝儿”压缩成了“宝贝儿”,其中满载着我的爱。我伸出手,但他缩了回去,蜷起身,转开去,耸起的肩膀,像鱼鳍,像刀片,像一堵墙。多少回,在夜间,他就这样躺在床上,听着击打肉体的声响、肩撞墙壁的声响、争吵声。争吵的起因是晚饭、失礼、通奸、出门去多尼公园、洗车液、没有了垃圾袋、没有了燕麦面包、芥末种类买错了。
  “我那是撒谎。”我说,“我撒谎是不想让人家知道。我感到难为情。而且我害怕。我害怕你爸爸。”我深深地吸了口气。“我现在还怕他。”
  他抽泣得很厉害,他、我,还有床,全在颤抖。床就像帆布床,不坚固,不如家里的那张高架床。家里的高架床下是写字台和电脑,记事板上贴着美国节日表。要是我在外面找张美国节日表贴到墙上,是不是太危险?外面是不是有人早已在找我们?找一个在七月里买美国节日表的女人?这一年已过去一半。三十八年了,她已度过了半世人生,其中大部分时间用于包扎和掩饰伤口,但从未治愈伤口。我以前只希望做一个平常的女人、一个平常的妻子和母亲,现在只希望能平平常常地离婚。离婚是一件既悲惨又让人羞愧的事,孩子会在为了抚养费而起的争吵中背着露营包,从这家流浪到那家。而我连离婚也做不到。“你什么地方也不准去,弗兰。”博比不止一次这样说。他说得出就做得到。
  “妈咪,我们为什么不回家?”罗伯特哭着,转过身,向我伸出手。我不知道他伤心的原因是不是因为失去了他熟悉的房间,失去了他少年棒球联合会的球队,失去了他在幼儿园里结交的朋友安东尼,失去了他奶奶星期日下午为他做的肉汁、他熟悉的老学校、街道、公园、汽车,还有他亲爱的父亲。或者说,他是否希望得到别的东西,得到那些具有安全感的东西。我从未成功地使他得到安全感,我逃跑就是想努力为他找到安全感。也为我自己。
  “我知道,宝贝儿。”我说,将他抱在怀里,将他温暖的身体紧贴着自己。我用手捋着他的头发。我哭了。“我爱你,宝贝儿。非常爱你。你是最好的孩子。”
  第二天早晨,他见到了本尼,一切如故。之后,我没再提起此事。我必须让他逐渐适应新城镇、新学校和新朋友。
  不再发生意外了。不必再假装是意外事故了。对他父亲的行为,你自己往往都难以相信,又怎么告诉你儿子呢?有时,我会回想起博比将我推向墙壁或在车里突然反手打我的情景。有时我又觉得自己一定夸张了,博比就希望我这么想。但我再次尝到了口中的血腥味,知道事实正如我记忆中的那样。我甚至开始用一种软牙刷,这样就不必像以前那样常常感到血腥味了。对一个爱爸爸的孩子,你怎能对他说这些呢?
  到达佛罗里达两周后的一个晚上,我吻了吻罗伯特,跟他道晚安。他向上伸出手,碰碰我的脸。旧棉被单盖至他的下巴处,空调给闷热潮湿的空气带来轻微的凉意和霉味。
  他头发长了,盖住一只黑眼睛。借着小窗口透进的昏暗光线,他比任何时候看起来都像博比,但这是个我始终爱着的博比,一个温柔的、带着稚气的博比。我吻了吻他的前额,将他的头发向后捋去?这一次他没有挺直身子,也没有逃开,而是笑了笑。
  “你的脸现在看起来好多了。”他说,“我们找个时间去看场电影好吗?”
  我走进浴室,这是公寓里唯一有镜子的地方。我想这并非是出于偶然。到这个特殊地方来的住户都不愿照镜子,不愿看到青紫、红肿、伤疤、眼中的悲哀和羞辱。小时候,趁格雷斯在房里小睡,我曾用鞋柜垫脚,站在母亲的梳妆台前,盯着镜子里自己的眼睛看。那是一面红木框镜子。
  我不知道当时为什么要这么做,也许只是想看看自己,看个究竟,是谁在用淡褐色的眼睛回视着我。如果能看到自己的脸,而不只是在脸后行走,似乎会觉得自己更真实。也许正是这种原因,过去两三年中我一直避开镜子,因为脸上始终是一副警觉与空荡的表情,像伸出双手的盲人走在一条充满危险的走廊上。我自己都觉得这种表情非常陌生。
  我也并非整天这副表情。在医院里就不这样,即使那里有鲜血、尖叫声、发狂的人,但在那里我不害怕。单独与罗伯特在一起也不害怕,我陪他从学校回家,或带他上电影院,那时只有我们两人。然而,其他时间我很害怕。在自己家里。与丈夫在一起。想想自己带着一张面具生活,想想作为一个人却带着那样一副神情,真是羞愧难当。我离开,就是要始终如此、天天如此、夜夜如此地活得像个人。像孩子们常说的,一天二十四小时、一周七天都如此。
  呆在那儿是糟,而离开也是糟。我丢下了所有我爱的人。楼下收音机里在播放乡村音乐。这个地方令人憎恶,到处是矮树木和陌生人。在我们来到前,收音机的电台早已锁定。乡村音乐的好处在于,你听的时候可以流泪,可以假装是因为听了音乐而流泪。
  从罗伯特的房间下来,我检查了窗锁。天天检查。窗都锁着。我在大衣柜里找到两箱衣服,女用的尺码是八号,男孩的尺码是十二号,大部分是T恤衫和牛仔服。食品柜里有用剩的糖袋、面粉袋、茶叶袋和一罐花生酱。我心想帕蒂-班克罗夫特的手下最近安排谁在这儿住过,不知那女人去了哪里,是不是她丈夫找到了她,劝她回去了,回自己家了。那里有她自己的衣橱。也许她丈夫像博比一样,也是个难以捉摸的丈夫,他死死抓住幸福家庭这个概念不放,即使已被他——用双手、言语、深色的双眼——毁了也在所不惜。“我要离开你,博比。”一次,在他抓过我的头发后,我这么说。又有一次,他将我推倒在地后,我再次对他这么说。
  “不,不行,弗兰。”他说,毫无余地。罗伯特有时也如此。有其父,必有其子。有一次在集市上,我没让罗伯特买一种游戏卡,他便将我一把推开,用力很猛,从那双小手上我感到了他父亲那双大手的影响。在坐车回家的路上,罗伯特说,对不起。而博比也常说,对不起。
  软百叶帘紧闭着。邻居一定会认为我们是夜魔。要么他们早已习以为常。也许这座公寓里所有小住的女人都紧闭百叶窗。
  我已将装有全家合影的信封塞进曼哈顿一个街角的邮箱,信是寄给格雷斯的。里面还夹了一张草草的便条:“别担心。我们会很好的。”她现在一定已收到了。我站在小厨房里,脑中想起了她的电话号码,似乎我仍被锁在某处的地下室里,只是这一次我将永远留在这里,孑然一身。我感到很孤单,因此即使此时向窗外望去,看到四周漆黑一片,我也不会感到意外。儿子在楼上睡觉,脸上带着宁静,嘴角露出安详,这正是我曾经希望的。我一直希望,将来有一天这能成为我留给他的遗产。为了使他得到这样的遗产,我准备每天都忍受下去。我一只手从盒子里抓陈腐的食品吃,另一只手抚摸着脸。不管还有没有青紫块,骨头深处依然疼痛,只有手指才能触摸到痛处。这时我心中想,要是那个晚上我没去那家布鲁克林酒吧,就不会有目前的处境。当时,自己只是个孩子,对男人、婚姻、耻辱、痛苦这些方面几乎是一无所知。但如果这样,我也就没有了罗伯特。而罗伯特是我的所有,是我的命根子。

  第 三 章

  我没开启新生活,是新生活启动了我。我收到一封信,信里告诉我说,罗伯特已人了当地的小学,上5一C班,第一天需用二号铅笔,还有活页本。
  我们一起步行,穿过单调、沉闷的莱克普拉塔街道,来到小学前,停下来看着学校大楼。我与罗伯特谈话时,我称这所学校为他的学校,但在我俩眼里,它非常陌生。学校的房屋是陌生的,植物及矮树也是陌生的,因此,除我们自己以外,没有一样东西会使我们联想起以前的生活。站在学校对面的街上时,罗伯特甚至还握住了我的手。学校离我们公寓有十分钟远,是一幢低矮的灰泥建筑——米色的灰泥与红色的顶瓦,四个角上种着低矮的棕榈树。我内心称它是庄园式的公校。快餐式公校,从幼儿班到六年级。我给校长办公室去电话时,秘书说已收到罗伯特原来学校寄去的材料。我最好别问那些材料是从哪儿来的、他以前是不是个好学生。帕蒂·班克罗夫特在医院就告诉过我们,她手下有人能伪造文件资料。职业史、学校成绩、护照,都可以伪造。“再具体的事就无法说了。”她说。
  开学前几天,罗伯特拿出他那黑白色大理石花纹的作文本,坐在小餐桌旁。
  小餐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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