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夜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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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冬夜行人- 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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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丹国的秘密警察知道艾尔梅斯·马拉纳正在把这本小说翻译成王后的母语,于是千方百计劝说他移居阿拉伯半岛。苏丹王后每天晚上收到一札约定数量的小说,不是印刷的原文小说,而是译者用打字机刚刚打出来的译文。即使原文中包含着某种密码信息,经过翻译改写成另一种文字,这些信息便不可能再辨认出来了……  
  “苏丹派人把我找来,问我还有多少页未译出。我明白了,他虽然怀疑夫人在政治上对他不忠,但最担心的却是小说结束时夫人头脑里被小说拉紧的那根弦突然松弛下来,在开始阅读另一本小说之前,夫人可能又要对自己的处境表示不满。苏丹知道,那些阴谋家正等待王后发出信号以便发动革命,但王后的命令却是她读书的时候谁也不许打扰她,即使王宫要塌下来了也不许打扰她,……我也有充分理由担心那个时刻到来,那可能意味着我去王宫里的特权随之消失……”  
  因此马拉纳向苏丹提出一条符合东方文学传统的战略:在小说最精彩的地方中止翻译,开始翻译另一本小说,并采取一些基本手法把后者镶嵌到前者中去,例如让第一本小说的某个人物打开另一本小说并开始读下去……第二本小说也中途停止,让位给第三本小说,第三本让位给第四本,如此等等……  
  你一边翻阅这些信件,一边感到心烦意乱。你透过人物镶嵌术刚刚看到一点下文又被河断了……你觉得艾尔梅斯·马拉纳仿佛是一条蛇,它迂回行进,钻进了书籍的天堂……那位能够预见世界上一切小说的印第安老人,被这个发明了小说圈套的无耻翻译者所代替;这些小说圈套只有开头,没有结尾……那些阴谋家拟议中的革命也没结尾,议而不行,他们徒然期待着与那位尊贵的同谋取得联系,阿拉伯半岛上空的时间仿佛停滞不前……你是在阅读信件还是在幻想?一个好大喜功追求长篇的人的狂言呓语对你竟能起这么大作用?你也幻想着石油女王?你羡慕阿拉伯半岛王宫里的这位小说家的时运?你希望代替他,与王后建立那样一种独特的联系,即两个人通过同时念同一本书达到心理节奏的一致性,恰似你与柳德米拉建立的那种关系?马拉纳提到的这位女读者相貌如何,你只能按你认识的女读者柳德米拉的样子去想像,你仿佛看见柳德米拉在蚊帐里侧身而卧,拳曲的头发搭到书本上。室外刮着令人发困的季风;宫廷内的阴谋活动蠢蠢欲动;她专心致志地阅读着,仿佛阅读才是这块由于政权与能源瓜分方面的原因,除了沙漠与沥青就是死亡的国土上惟一可行的生活方式……  
  你翻阅着全部信件,企图找到有关这位王后的最新消息……你却看到其他一些女人的形象出现了、消逝了。  
  在印度洋这个岛屿上,一位脱去衣服洗海水浴的妇女,“戴着黑色太阳镜,涂着防晒油,并用纽约一家著名杂志遮拦炎炎日光照射她的面部”。她读的这期杂志提前发表了西拉·弗兰奈里最近创作的一部惊险小说的开头。马拉纳向她解释说,该书第一章的发表,说明这位爱尔兰作家准备接受有关厂商的合同,把威士忌或香槟酒的商标,汽车型号与旅游地点写入那本小说。“他的想像力似乎取决于他能拿到多少广告费。”这位妇人感到失望,因为她是西拉·弗兰奈里最热忱的读者。她说:“我最喜欢读那些一开始就令人感到焦虑的小说……”  
  西拉·弗兰奈里在瑞士阿尔卑斯山中的一幢小别墅的阳台上架起一部望远镜,从镜中观察山下二百米处另一个阳台上的一位女子,她躺在躺椅上专心致志地读书。“她天天都这样在那里读书,”这位作家说,“每天我要开始写作时,都觉得必须看着她。谁知道她在读什么书呢?我知道她读的不是我的作品,心里有些难过。我觉得我的作品羡慕她那本书,希望也能成为她青睐的那种作品。我观察她毫不厌烦,因为她仿佛是居住在另外一个时空之中。我坐到写字台前,可是我构思的一切故事都不是我要写的故事。”马拉纳问他,是否这就是他现在不进行写作的原因。他回答说:“啊,不,不,我现在写作,自从我开始观察她之后,我就开始写作了。我时时刻刻、日复一日地注视这位女子的读书活动,从她的面部表情上看她喜欢读什么,然后忠实地把它记录下来……”马拉纳十分惊讶,打断他的话说:“您未免记录得太忠实了吧,您简直像个翻译工作者,像是贝尔特朗·汪德尔维尔德的代理人。那位女子现在读的恰是这位作家的小说《向着黑魆魆的下边观看》,我告诫您,不要再抄袭别人的著作了!”弗兰奈里面色铁青,令他担忧的仿佛只有下面这种想法:“那么您认为,那位女子如饥似渴地阅读的那些书是汪德尔维尔德的小说了?我无法容忍……”  
  马拉纳在这个非洲机场上,挤在那些人质中间,他们有的半仰半卧在地上休息,有的蜷缩在因气温骤然下降航空小姐发的方格花呢披衣中酣睡。人质中有位年轻姑娘若无其事地坐在一边,她挽起双腿当书桌,长发下垂到书本上遮盖了她的面容,一只手抱着膝盖,一只手翻着书页,仿佛一切重大问题都将在她那本书的下一章中见分晓。她这种不受干扰的态度令马拉纳惊叹不已。“由于长时间地失去行动自由的和男女混杂在一起,我们大家在仪表和行为上都有些有失体面,但我觉得这位姑娘未受影响,她仿佛独自生活在遥远的月球上……”因此,马拉纳想道:“我应该说服第二政权组织的劫持者们,让他们相信,他们为之采取冒险行动的小说不是他们从我手中抢去的那本书,而是这位年轻姑娘正在阅滚的那本小说……”  
  在纽约的监察室内,女读者被检查腰带捆在沙发上,手腕上铐着测压计,太阳穴上罩着做脑电图用的头冠,上面那一条条弯弯曲曲的导线记录她注意力集中的程度和受到的刺激频率。“我们的工作是通过实验检查被试的敏感程度,我们的人应该具备坚强的视力与神经,能够不间断地阅读计算机制作的小说或小说方案。如果一部小说在一定刺激频率下能使被试的视觉注意力达到一定数值,那么这部小说便是部成功的小说,可以投放市场;如果被试的注意力下降或者摇摆不定,那么这部小说便是不成功的组合,应该放弃,应把它的材料拆散另行装配。”那个身穿白大褂的男人像撕日历一样扯下一张又一张脑电图,说道:“越来越糟。没有一部小说能站得住脚。这个程序也应该修改一下,也许是这位女读者已经不能再使用了。”女读者戴着护目镜、耳塞和固定下巴的托架,面部毫无表情。她的命运如何呢?  
  你对这个问题没有找到任何答案,马拉纳对此毫不关心。你惴惴不安地读着另外一些信件,有关女读者变化的信件,仿佛那里讲的始终是一个人……即使她们并非一个人而是许多人,你赋予她们的形象却只有一个,那就是柳德米拉的形象……今天我们只能要求小说唤醒我们内心的不安,这是认识真理的惟一条件,也是使小说摆脱模式化命运的惟一条件。这难道不是柳德米拉的意见吗?那位躺在赤道日光下的裸体女人的形象,你觉得更像柳德米拉,而不像戴着面纱的苏丹王后,不过那也许是一位玛塔·哈里 '⑥' ,她活动于欧洲之外各种革命运动中,为某水泥公司销售推土机开拓道路……你把这个女人的形象从头脑中赶走,把那个坐在躺椅上的女人形象迎进脑中:喏,她正穿过阿尔卑斯山中清澈透明的天空向你走来。你准备放下一切,立即出发去寻找弗兰奈里的住所,通过望远镜观察这位读书的少妇,或者在陷入危机的这位作者的日记中寻找她的踪迹……(啊,接着阅读《向着黑魆魆的下边观看》这个想法吸引着你,不管它的下文是否还用这个书名,也不管作者署名是否相同。对吗?)但是,马拉纳现在写的事情越来越令人担忧:她先是那帮劫机者的人质,后是曼哈顿 '⑦' 区某贫民窟中的囚犯……她怎么跑到这里来了?怎么被捆到这架刑具上了?为什么她应像受刑那样进行阅读?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使她、马拉纳和抢劫手稿的这拨神秘的团伙错综复杂地联系在一起呢?  
  从这些信件中数次提到的一些迹象判断,第二政权组织由于内部矛盾所致,避开了它的发起人艾尔梅斯·马拉纳的控制,分裂成两派:一派是光明大天使的追随者们,另一派是黑暗执政官的虚无主义者们。前者深信应该从全世界泛滥成灾的假书之中寻出少数几本携带着超人类或超地球真理的真书;后者则认为,惟有书中的伪造、篡改、故意欺骗才能代表该书的绝对价值,才能在普遍流行的虚假之上表现出未被玷污的真理。  
  马拉纳又从纽约写道:“我以为是独自待在电梯里呢,然而我身边还蹲着一位蓬头散发、身穿粗布衣服的青年。这不仅是电梯,还是一台卷扬机的铁笼子,带扇可以开关的栅栏门。每升到一层楼,都能看到一排排空空荡荡的房间,墙壁上留着搬走的家具和拆卸的管道的痕迹,空空的地板和长霉的天花板。这位青年用那双发红的手把卷场机停在两层楼之间。  
  “‘把手稿给我,你是带来给我们的,不是给别人的。不管你怎么想,你都要把它给我。那是一本真正的小说,虽然它的作者写了许多虚假的小说。因此,它应该属于我们。’  
  “他用个柔道动作把我打倒在地并抢去了手稿。这时我才明白,这位狂热的青年相信他手中握的是西拉·弗兰奈里精神危机时写的日记,并非他写的那些惊险小说的原稿。非常奇怪,这些秘密团伙对符合它们期望的消息反应极快,常常忽视这些消息的真伪。弗兰奈里的精神危机,使第二政权组织敌对的两派惶恐不安。他们虽然抱着相互矛盾的希望,却同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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