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碎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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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年碎影- 第1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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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三四千年前周民族中专业占卦的人的工作手册,我们生于牛顿、爱因斯坦等人之后,不通因果规律方面的知识,也不知道学因果规律方面的知识,而把几千年前占卦的人的手册供在案头,想从“见龙在天”“亢龙有悔”一类模糊语言中推出明天会不会降雨,明年会不会发,如此愚昧,也太可怜了。另一篇是《月是异邦明》,反对歌颂清官的。官,清当然比赃好,何以不赞成歌颂?是因为,那是不民主、非法治的专制制度之下的产物,小民不能做主,平安和幸福毫无保障,万不得已,才希望头上有个略有良心、大致能够维持公道的父母官。所以幸而遇见一个,歌颂,就等于默认专制制度为合理,官不清,就仍低头忍,也是太可怜了。人,愚昧,可怜,可怜过多就成为可怕。可是,我们睁眼看看,侧耳听听,迷信占卜,歌颂清官,仍是随处可见,想到情势也许竟是每况愈下,“帝力之大,如吾力之为微”,在稿纸或版面上叫喊几句又有什么用呢?“予不得已也”也是颇为可怜的。
  再说另一类,有关时风的。这是指近年来大为流行的拜金主义和享乐主义。要略加解释。无论由人生之道还是由治平之道方面看,都得承认富比贫好,乐比苦好。时风的拜金主义不是泛泛的富比贫好,而是钱至上;享乐主义也不是泛泛的乐比苦好,而是用全力追求肉体(假定可以把生活分为精神和肉体各半)欲望的满足。两种主义混合,成为引导人舍命扑向前的荣誉观念,就是:什么最光彩?有钱;有钱应该怎么花?享乐。衡量价值(一切人的和事的)的标准,不管在各种冠冕的地方怎么说,事实上成为单一的,怀揣十万,比一万的价值高十倍,百万的高百倍,千万的高千倍,其余可以类推。而钱,靠男耕女织,是不容易积少为多的,因而就不得不开辟新路。花样繁多,以力的自小而大排次序,欺骗(包括制造各种伪劣,用广告夸大,甚至无中生有)是一条路;力加大,成为偷盗一条路;再加大,成为抢劫一条路;更加大,就升了天,成为卖权一条路。总括而言之就成为,至少是已经有为数不少的人,“无所不为”。这情况的危险,两千多年前的孟老夫子早已看到,那是“上下交征利而国危矣”。我,说句不自馁的话,看到,感到痛心,所以有时忍不住,就也写一些,挤入有些报刊的角落里。自知必无用,而仍拿笔,也是出于“不得已也”。


《流年碎影》 予岂好辩哉(2)


  再说最后一类,有关权与利的。古人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君子思不出其位”,推想都是想到权,不敢碰,才这样吞吞吐吐,表明谦退谨慎的态度的。余何人哉,而想于古人之外,另辟蹊径吗?曰不敢。可是有时,有些现象,你不想看而送入目,你不想听而送入耳,如全国一年用公款吃喝超过千亿,而许多小学教师领不到工资,不少比七品芝麻官小好多的人物,因为权太大,说了算,一贪就是百八十万,屡禁不止之类,也实在使人烦心,情动于中,不形于言感到憋得慌,也就写些零零碎碎的,发表了。有的力争上游的人物也许感到不满,因而说:“你说比七品小好多,七品以上,甚至红顶花翎的,你还敢说吗?”曰,我昔年读《诗》,由《大雅》中讨来个护身符,曰“既明且哲,以保其身”,其后长佩于身,就真见了奇效,是至今还健在,并能啃烤白薯,受益,效古人一饭之恩不敢忘,也就不想也来个改革开放,指大户之名、道大户之姓了。
  但是,就算作不痛不痒吧,总是写了些可以称为发点小牢骚的文章。不是积“稿”盈尺,是积上有自己之文的报刊一大摞。书生本色,“文章是自己的好”,字数能够充满本本,就愿意编排一下,然后进谒有些面善的有出书之权的编辑大人,作揖打拱,以求能够点头,或拍板,然后是经过不少曲折,终于得与读者见面。改为务实说,是把散见于报刊上的单篇文章,可以称为议论的,可以称为杂感的,以及述说点私见,可以勉强算作杂感的,都找出来,由徐秀珊女士协助,分作两堆:内容分量较重和(或“或”)篇幅较长的入第一堆,反之入第二堆。两堆中都可以找出几篇“代表作”(恕我自吹自擂),第一堆的可以称为议论,即称全堆为《横(读去声)议集》(语出《孟子》“处士横议”);第二堆的可以称为杂感,即标全堆为《说梦楼谈屑》,屑者,鸡毛蒜皮之类也。找出版社,没有费大力,《横议集》给经济管理出版社,于1995年年底出版;《说梦楼谈屑》给北京出版社,于1996年年初出版。书,出了,总会有人看,看后会有什么感觉呢?不知道;至于我自己,稍可自慰的只是没有走西方某哲学家的路,比歌颂更上一层楼,承认“凡是实然的都是应然的”而已。


《流年碎影》 自知乎?自信乎?


  写这样一个题目,是想说说,到90年代中期,我未能行庄子所说,“佚我以老”之道,仍于吃喝拉撒睡之余,拿笔,或写或编,而所写所编之中,竟出现这样两种:《张中行自述文录》和《流年碎影》。前者是所编,包括上下两卷,上卷《写真集》,收自己直接写自己思想的;下卷《留梦集》,收自己直接写自己感情的。后者是所写,用大话说是自传性质,用中话说是回想录性质,且不管大小,总之是述说自己的经历。写真,留梦,经历,都没有离开表白自己,何以如此不自量?说来又不能不话长。由泛论起。且夫人,几乎是百分之百,自知最难,自信最容易。举古的非常之人,唱别姬的楚霸王,垓下被围,四面皆楚歌,“自度不能脱”,还说:“此天之亡我,非战之罪也。”这是过于自信。举今的非非常之人,志于学与而立之间的,领其带而不自以为才子,高其跟而不自以为佳人,盖有之矣,吾未之见也。这是过于不自知。我同样是常人,也就同样必患有过于不自知、过于自信的遗传病或流行病,有病,要治疗,哪里去找特效药呢?想用自我招供之法试试,招供,可以夹说一点点“我无罪”,但主要还是如大革命中之面对至上,说“我有罪”,自己承认有罪,就可以只留自知、赶走自信了吧?我希望能够这样。
  再说非泛泛的。80年代,我写了些文章,并编印了一些书,文,不管上报刊还是入书本,总会入有些人之目,而人,比喻为出前门,有的奔往珠宝市的花汉冲,买香粉,有的奔往厂东门的王致和,买臭豆腐,这就可见,积字成篇,香也罢,臭也罢,总会有人喊几声好,变为指实说,是我的不三不四之文,不只换来稿酬,还间或传来写得不坏的声音。其间或其后,还出现火上加油的情况,是90年代初期,先来信,接着来人,我交了个很年轻的朋友靳飞,此人的活动能力与年龄成反比,而且惯于起哄,特别喜爱为他赏识的人吹牛。如王宝钏之掷彩球,砸在我头上,之后他见熟人,吹,熟人有不少是编报刊的,于是场地扩大到版面,仍是吹,熟人还有些是在电台或电视台上班的,于是场地更扩大,到电的什么,仍是吹。夫吹,亦如流行歌曲,有传染力,于是有些不姓靳的,也就随着飞,耍笔杆的,写印象记,拿剪刀糨糊的,登印象记,真是热闹得不亦乐乎。我是当事者,常常见到这类吹文,有什么感想呢?语云,官不打送礼的,何况我是小民,当然要感激盛情,但感激完了,就忍不住要说几句,总而言之吧,都是吃过糖瓜的灶王老爷一路,好话说得太多,多就难免言过其实。实是什么情况?我自省之后还是认为,文,尤其为人,纵使不是毫无足取,也是缺点决不比优点少。别人有兴趣,写我,我欢迎,至少是尊重他(或她)的思想自由和言论自由,但总是希望能够实事求是,也不少写缺点。这,像是没什么困难吧?其实不然,也许为写印象必好好好的时风(甚至文律)所囿,是时间拉长,见的篇数增多,还是没有优缺点平分天下的。不得已,想变守株待兔之法为缘木求鱼,不久前《写真集》编完,应该由编者范锦荣女士写编后记,我以为她对我有较多而且深的了解,就希望她借此良机,一反常例,多写缺点,至少是兼写缺点。郑重地向她提出此要求,想不到她未加思索就回了一句:“我不写。”最后的一点希望破灭,就更坚定了我编印自述文录的决心,其意若曰:别人写,意在成人之美,就不免失实,至少是片面,既然还有人愿意了解我的本相,那就还是由我自己招供吧。
  先说这自述文录上下卷,成书问世是经过一些曲折的。是1993年或1994年吧,有一次同范锦荣女士闲谈,曾说到这个设想,只是一本,收写心的,或交处于娘家地位的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希望由她选编。她同意,可是我们都忙,说过就置之脑后了。这回记得清,是1994年中期,一阵深情动于中,就由徐秀珊女士协助,把言情的一些篇集到一起,标名《留梦集》,送给一个熟人出版。名留梦,可见其中都是我视为梦的,即我的生活的情的一面。“人心惟危”,不简单,即以我而言,就还有“理”(或说思)的一面。是1995年的年尾,忽而灵机一动,由偏而想到全,很快就决定编自述文录,上卷收自己写自己思想的,由范锦荣女士负责;下卷收自己写自己感情的,利用已成书的《留梦集》,略调整补充,仍由徐秀珊女士负责。全书于1996年夏日编成,交作家出版社排印,问世恐怕要在1997年了。
  推想必有或曰,写自己之文出版,多到两卷,非露才扬己而何?我的想法,这要看从什么角度看。用街头巷尾的名利的眼睛看,可以说确是有这样的一面,因为涂抹能够印成本本,就既可以拿稿酬,又可以作为评高级职称的资本。此外,说不定还可以混一顶作家的帽子。至于退入自己的蜗居,尤其月暗星明之夜,面对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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