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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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祸- 第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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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祸》第九章1
  次日,孟八爷正和豁子收拾骆驼器皿,张五的小儿子三转儿来找他。三转儿说:“爹快不行了,想见见你。”孟八爷诧异道:“怪,上回来,身子骨还结实呢。究竟啥病?”“吃下就吐,已七八天了。”“是不是食道癌?”“不是。是胃下垂,到晚期了,那食管坠得太细了。”孟八爷说:“那胃下垂,不是啥大病呀?”三转儿说:“还有结石啥的,反正麻烦。爹说,你能去,就早些去。去迟了,他就到另一世界了。”那表情,很是麻木,谈爹的生死,竟跟谈驴呀马呀没啥两样。
  孟八爷很沉重,开始收拾东西。女人却叫出了他,悄声问:“你真去呀?”“咋?”“那人,怕是鹞子派来的吧?”孟八爷笑道:“不会。我认识他。”女人说:“防人之心不可无。那鹞子,可啥事也能干出。”孟八爷说:“要真是张五打发来的,不去,也对不起他。临死的人了,见个面,人之常情。”
  三转儿出了门,说:“爹怕你不信,叫我拿了这个呢。”递过那个玛瑙鼻烟葫芦。这是孟八爷拿狐皮跟驼子换的。后来,见张五喜欢,就送给他了。
  一见鼻烟葫芦,浓浓的沧桑感扑面而来。送它时,他和张五还是壮汉,一见面,都夸耀些能显示自己男人风采的事儿。孟八爷自豪的是,夜里扛个梯子,去几十里外的凉州城,和相好幽会后,还能在天亮前赶回,参加公社的“大兵团”平田整地。张五则能用生殖器挑起十八斤重的弯木,在社场里转三圈。现在,他们老了,张五要走了,而自己,也是土涌到脖子了。人上五十,夜夜防死,说不准哪天,腿一蹬,就到阴司里了。猛然想来,这辈子,只稍稍在世上绕了一圈,就从青年绕成老年了。这人生,跟没来没啥两样……不,比没来更糟糕。不来,还少造些杀业。
  这生命,究竟有啥意义?
  孟八爷轻叹一口气。近来,老想这问题。真想不出到这人世上来一遭的理由。一茬茬的先人死了,一茬茬的后人也将死去,留在世上的,仅仅是些“业”,此外,便是个巨大的虚无了。多像演戏呀,闹嚷嚷地来了,闹嚷嚷地去了,那戏台,终究会空荡荡的。
  三转儿说:“爹说了,能行的话,给他生发些鸦片烟。他疼得厉害,一阵子疼上来,牛吼一样。”

《狼祸》第九章2
  给豁子安顿一番后,孟八爷们出了沙窝,先找了些鸦片烟,再坐半天的车,走半天山路,便到了张五所在的乡。这儿到处是山。那山,光秃秃的,没一棵树木。听说,张五的父亲那辈,这儿也是牧场,很是富庶。穷极了,孟八爷的父辈们,也到这儿来,手背朝地,求爷爷告奶奶,讨口饭吃。后来,开山种地,滥砍滥伐,山秃了,草光了,气候干燥了,那黑松沟,只剩个名儿了。
  这黑松沟的穷,也是有名的:“黑松沟,黑松沟,十种九不收,尸骨当柴火,老鸹嗑石头。”这后两句,是说没烧的,也没吃的。后来,烧的问题解决了,因为,随便在山上掏个洞,就能弄出煤来,虽是烟煤,臭气熏天,但那火焰儿,还能把饭熏熟。只是,常用这煤,女人们都得了气管炎,一出气,嗓里就吱吱吱地拉二胡。
  和尚山上,便是村里人所谓的地了。春天,撒上籽后,就看老天爷的脸色了。要是老天爷开恩,在适当时节,放几个潮屁,给点雨,就能混个肚儿圆。若是天不喷些潮气儿,苗就成干草了,牲口倒是很喜欢的。但那雨,也不可太大。前些天,雨稍大了些,村里的大半土地就叫洪水裹去了。那泥流,直泻而下,埋房屋,压庄稼,在山道上,冲下深达数丈的沟,常有夜行人栽下去,或死或残。
  沟旁的羊肠小道,便是路了。不下雨时,路上能行车,或是驴拉架子车,或是三轮子农用车,大些的车,很难过去。进城时,先得步行,或是乘那两种车,在时而怪石时而陷坑的山道上颠几个小时,到达一个相对平坦些的公路。那儿,每天清晨,有一趟过路车进城。
  三转儿说:“今年夏田又晒了,一把也没收。”孟八爷说:“今年有雨呀?”三转儿说:“该下时不下。晒成干草后,下也没用。就看秋禾咋样,再不给点雨,就喝西北风了。三年了,都这样。天要杀人了。好多人,都走西口了。那地,就扔了。扔了也好,下了种,撒了化肥,却收把草。没意思。”
  山道上,有几个农民在望天。山坡上的地里,有一个农民牵匹马,正在踏灰。那飞奔的马蹄儿,印在地里,地就瓷实了,用锨裁成方块,码成墙子,留个火口,喂上柴和煤,那土就燃了。燃若干天后,就成灰了,打碎,撒地里,当肥料。这是祖宗用的法儿,后来不用了,用化肥;再后来,买不起化肥了,就仍用祖传的法儿。
  “三转儿,你爹缓没缓?”一个老汉问。
  “没哩。”三转儿答,“可能,就在这几天。”
  “你爹缓了,你可没大树了。”另一个说。
  三转儿叹口气,“再说吧,活一天,算一天,总不能叫我们也缓去。”
  孟八爷明白,那“缓”,就是“死”的意思。这儿,人死了,不说死,叫“缓”,是歇息的意思。只要你活着,就得牛一样苦。只有死时,才能“缓”,索性,就把死叫“缓”了。从这个字眼上,就能看出农民劳作的辛苦。只要活着,你别想“缓”。祖宗不是说“勤俭持家”吗?他们“勤”了,除了“缓”外,总在劳作;也“俭”,连那长了黑毛的馍,也舍不得扔掉,为啥仍是穷呢?那勤俭,咋连个生存都维持不了?
  “大不了,也走西口去。”三转儿说,“总得活下去。”
  那四爷道:“走哪儿也没用。走上三年捞条棍,守上三年背不动。水生子也回来了,他说新疆也不好过,你想,麻雀都走西口哩。火车上,净是麻雀,一打一堆,乖乖,何况人。哪儿也一样,都不好过。还是守祖宗本分吧。三百六十行,庄稼人为王。”三转儿说:“啥?再守,连屁都夹不住了。”
  “跟你爹学那一手呀。学上一手,混个肚儿圆没问题。”红眼老汉说。
  三转儿淡淡地说:“人家不教……就算人家教,我也不学。鹞子们,叫人家撵得往老鼠洞里钻。我可是头一落枕头,就能扯呼噜。再说,学成爹那样,又咋样?折腾了一辈子,也没挖断穷根。也不是啥要命的病,可没钱,天叫他‘缓’,他不‘缓’,也由不了他。”
  转过山嘴子,再走一截泥泞晒干后很是难走的路,见一人家,背山而居,土模土样。三转儿大声说:“爹,孟八爷来了。”却听不到回音。院里有五间房,看那样子,住几十年了,破旧不堪。几个娃儿看戏一样看来人。
  进了北屋,孟八爷把几块砖茶放桌上,睁眼瞅许久,才见炕上有一堆被窝,被窝里露出个干骨似的胳膊,一个小小的脑袋,仿佛木乃伊,眼窝里却有光。“你来了?”那人发出声音。竟是张五。孟八爷吃惊了。上回见他时,还是条汉子呢,不到十天,竟成这样了。
  张五想起身,但有起的念想,却无起的气力了。三转儿上前,扶他起来。一架包着黄皮的骷髅就出现了。那肋条,已历历可数,肚皮也贴到脊背上了。最扎眼的是腿,那两条干骨,甚至不能叫腿了。“瞧,这样子。”张五笑道,声音很是微弱。
  孟八爷不知说啥好,他吃惊地望一下屋里。虽然路上做好了心理准备,他还是吃惊了。这房子,十分低矮,立起,手一伸,就够着梁了。檩子被烟熏成漆黑,油油的,泛着亮光。两扇破旧的门扇大开着,因为一关门,屋里就看不清人了。面南的墙上,有个尺把方圆的窗,竖里横里交叉些木条,粘上纸,便是惟一的窗户。地上是一个火炉,一个破旧的柜,一条木凳,一个箱子。炕上,几床破旧被窝,张五盖了一床,铺了一床。靠窗,坐个头发蓬乱的老婆子。这是张五的女人,打过招呼,那女人再没说话,她把所有气力都用到呼吸上了,嗓子里捞出难听的咝咝。
  才坐了,张五又呻吟起来。孟八爷说:“睡下,睡下。”他托住张五的背,扶他躺下。
  “你跌绊了一辈子,跌绊了个啥?”孟八爷问。这是他一进屋就萦在心里的问号。原以为,以张五的本事,会是当地富户,没想到,竟是这样子。
  张五吃力地说:“跌绊来的,都进肚子了。不是我跌绊,他们能活?就这,小的,任务还没完成呢……那东西,找到没?”
  孟八爷明白他问鸦片烟,就取出来。张五一见,眼里露出很亮的光,说:“来,松活一下,好好儿喧喧。”三转儿卷个纸筒儿,张五接了,一头放嘴上,一头放鸦片上。三转儿拿烧红的火钳一烫,腾起一股白烟。张五深吸一口,呛出一串咳嗽。
  “少少烫。”老女人说。她嫌儿子一下烫得太多,浪费了。
  张五又吸几口,精神了些。他说:“叫你来,是安顿个事儿,一来,小心鹞子们。我一死,他们啥事都干得出。近来,也叫撵急了,家也不敢回。你小心些。再一个,那药,你有没?就那个闭气散。这罪,我实在受不住了,死罪好受,这活罪,可受不住了,叫我早死早脱孽。”
  孟八爷怀里,正揣着那药呢,却说:“早没了。你胡想啥?这病,又不是治不好。”
  张五说:“我的阵势,我知道。好不了,杀了一辈子生,该着这么个报应。还不知地狱的账,咋个算法?”
  老女人过来,边吃力地呼吸,边伸出手,从张五手里抠出那块鸦片,说:“这东西,还是我收着,疼了用,想寻无常,没门。”看来,她是怕张五吞了鸦片自杀。张五狠狠望女人一眼,又吃力地说:“还有,这小娃子,你能帮了,帮一下;帮不了,叫他打光棍去。”
  孟八爷没敢答应。他知道,这儿媳妇贵,没两万娶不进家,而自己,也没几两油可熬了,不像前几年,提个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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