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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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祸- 第6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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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喂狗,人也瘦了许多。只是爱上大佛爷山,到山顶傻呆呆坐一会,傻呆呆望一会东面,再傻呆呆下山,见了人也不搭话。一年后,陈卓女人回来了,一月后,便生下了个娃儿,还是个丫头,谁都说不像陈卓。这丫头挺清秀,一天一个样,几年后便是村里最人样最心疼的丫头,可总不讨陈卓喜欢,老挨打,哭起来脆生生颤巍巍的。起名叫招招,不知是想招弟弟,还是打算将来招女婿,谁也不知道,也不敢问陈卓。先前狗娃问过,陈卓的眼睛瞪得老大,白澄澄瞅一阵狗娃,眼珠儿红红的,牙缝格崩崩响,腮部隆起两个筋疙瘩。狗娃做了一夜噩梦。这以后,陈卓打女人打得格外凶,三天两头打,不知是用棒子还是鞋底。女人也不叫喊了,只是越来越瘦,黄缥缥皮包骨头,偶尔一笑,干巴巴冷清清的,不像个女人,倒像个癞皮母狗在龇牙。几年来,管计划生育的干部换过好几个,一个比一个年轻,一个比一个爱往陈卓家跑,逼那女人结扎。逼急了,陈卓便翻出白眼仁横骂,嘴唇上嘴角里满是白沫子,骂声一高,白沫子便挟着吼声飞出。于是,后来的干部便罚款。罚归罚,陈卓也不出,说老子穷得尻子里拉二胡,哪有钱。要阴国票子吗?要,老子就借几张纸印。家里也没有几件家具可以顶当,只有一个用了五辈子的八仙桌算是值钱物,不知道劈成柴架火着不着。于是,便严令生产队扣他的地,扣归扣,扣下的地也没人敢种,谁种,陈卓便领着一家大小到谁家吃饭,还要铺被儿,穿着鞋上炕。于是,又生了四个娃儿,都是丫头,于是便患了肺炎。
  这几年,村里的娃儿死得特别多,都是婴儿,都是丫头,都没活过三天,都患的肺炎。这几年,村里养不住狗,怎么养都是死,而且死得怪儿巴叽,而且死的尽是小狗。八爷说,这是上天的小丫头多了,没法养活,玉皇爷要招小狗上天去舔屎。丫头死得多,招的小狗便多,当然养不住狗。后来,接生婆在给陈桌女人接完第八个丫头时,见女人抖着身子直呜呜,便对陈卓说贾瞎仙有法子生男不生女。陈卓瞪着眼睛问真的?接生婆说当然是真的,外村有几个娃儿就是瞎仙想法子给弄的。于是,陈卓一夜没有眨一眼。第二天,便出了村。到东村,说好像瞎仙在南村,到南村,说好像瞎仙在北村。凉州大着哪,陈卓跑了十多个村子,腿跑酥了,却连个瞎仙影儿也没见,便盼星星盼月亮坐在大佛爷山顶望瞎仙。那些天,风刮得紧,风沙搅着黄尘,连太阳也在转圈。陈卓的眼睛却不眨一下,直勾勾盯着村南的戈壁尽头。好多次,把悠悠荡荡打野食的野狗当成救星,扑下山去,碰了几鼻子灰。直到第五十九天上,才见贾瞎仙领着那个女人——或者说那个女人领着贾瞎仙嘻嘻哈哈从南边而来。
  ——床下放一个斧头,再偷来百家院中的土,不要叫人知道。再到凉州城东九里处找一个白公鸡头,称四两雄黄,研面后在七月七那天分九次喝下,不生娃子也能生个带把儿的。
  三年后,陈卓的女人死了。发送那天,四个丫头死命地嚎,初时有眼泪,后来便干嚎。陈卓也干嚎了七八声,便喝了两瓶酒,躺在炕上挺尸。炕沿下尽是涎水,黄狗舔吃了,也醉倒在院子里呻唤。院子里满是鸡毛,风一吹,绕着灵堂乱飞。女儿招招咋咋呼呼说棺材里哭了两声,像妈妈在打嗝。一说,院里人便说炸尸了,捞过斧头剁下狗头,拿狗血给新做的棺材涂了层漆,红白相见,极像后来一喝醉酒便抓破自己脑袋的陈卓的瘦脸。

长烟落日处五(3)
  三年前的七月七,陈卓女人喝下了陈卓费心扒力配来的灵丹妙药后,拉了八天肚子。八天中,女人没系裤带,只靠帮扣提裤子。药喝上半个小时后,女人飞进了茅房,死活解不开裤带。第二天,那裤子便泡在圈里的半截专门洗血裤裆的破缸里,水黄黄的。陈卓一出圈门,给了她八个耳刮子,扇青了半边脸。那一年,八年中每年必生一个娃儿的陈卓女人奇迹般没有坐胎。那一年,陈卓脱了一层膘,一走路便打趔趄。女人也更黄更瘦,一打哈欠便觉脸上的肉都用到了嘴上,非得闭上眼睛才能完完整整打一次哈欠。第二年的七月七开始,每天夜里,村里人便听到陈卓院里响着擂鼓般的声音,乒乓乒乓的,震得大佛爷山发抖,激得村里人发冷。每日清晨,村里人便能看见身子瘦瘦的脸又青又肿的陈卓女人跌跌撞撞摇摇晃晃提桶猪食喂猪,眼珠儿瓷登登的,见了人也不望。那一年,陈卓院里的擂鼓声总能从日暮响到深夜,时而像干棒擂到棉包上,时而像湿柴敲在树根上。那一年,女人的嘴唇血糟糟的没了皮,脸上青癯癯的没了色。两年后的一个没有星星没有月亮的夜里,村里人见喝酒喝得红头青脸的陈卓提着一根碗口粗细的木棒在挨家挨户找女人,村里人都说没见,也没人敢挡,谁挡,木棒就会对着谁扬起。直到次日清晨,村里人才在村北的一间破磨房的房檐下见到陈卓女人。女人的身已经僵硬,舌头伸得老长老长,一根细细的麻绳勒出脖颈里的血凝在前襟上,黑红黑红的。太阳光照着女人衣襟,添了点血色,却亮不了多少。此后的每日深夜,村里人便能听到村北磨房那儿传来一阵幽幽咽咽的女人哭声,怪怪的。灵官浇水时也听见过,像猫儿叫,灵官的头皮都在发麻。

长烟落日处六
  灵官决心要干点什么了,咕咕咚咚往外冒的穷气使他实实在在受不了。一月间,和八爷吵了不下十次,每次八爷都骂灵官心比天高命如纸薄。
  ——安分些吧,娃子。有日天本事的人比石头还多,能让你挣上钱?穷是活该穷。心好命不好,终究错不了。运好心不好,贫寒受到老。娃子,安分些吧,安分之人终不吃亏。安分些吧。
  那些日子,灵官说想办个养鸡场。八爷说无福之人养鸡瘟症多,养起来不容易,死起来可成群成群的。灵官说想养猪,八爷说难道猪就不得瘟症?你不见隔三间五滩上扔的那些死猪吗?黑紫黑紫的,都不是瘟死的?灵官说那么就买个车,跑跑运输。八爷更骂灵官不知天高地厚,听说连国家运输公司的车都闲站着,你有日天本事找活干?灵官说要不办一个小卖部,村里人买东西还得跑老远,办起来对谁都好些。八爷一听简直头发都立 起来,说挣的那点钱还不够你胡踢踏,你想手头有几个就往双生的那个妖祸害眼前跑吗?再说,要是你将来真的富了,重定成分时不就是地主吗?像凉州城东有一人家,家豪大富,可出了个逆子,抽鸦片逛窑子,不几日就把家业踢踏光了,同族人都骂他,可土改时却定了个贫农。别的大户人家却是地主富农,后来的那日子好过吗?挨批挨斗不说,娃儿们连媳妇都说不上。那几天,灵官的头直发昏。
  “你最好不要吃饭了,吃饭也容易得噎食病。”
  于是,便去找傻爷。当地人公认傻爷有先见之明,早些年也因此挨过整。据说傻爷有本什么《透天机》,是明朝刘伯温写的,铁冠道人注的。刘伯温是谁?村里人听贾瞎仙喧过,好像是洪武爷的狗头军师,会神机妙算。可铁冠道人是谁?就没有人知道。问瞎仙,瞎仙翻着瓷白的眼珠直支吾。于是,那本书在村里人眼里很神秘,据说素日里得用盐水养,半年有字,半年无字。说是看这本书可知过去未来,不过一般人破解不了,到事情过了看那书,才会知道已发生了的事,书上早已记载了。傻爷说,早年看这本书的时候,见这本书上写什么童子时代个个吃饱饭,人人穿新衣,就是不知道是什么童子,是放羊童子,还是赶车童子。解放那年,才知道童子和同志是同音(凉州人把“志”读成“子”)。唉!傻爷说,不到时候,天机是不会泄露的。大跃进前五年,傻爷就从书上看出将来是“十妇守一男,十庄冒一烟”。人问傻爷是什么意思,傻爷眯眯笑,说是天机不可泄露,到时自然知晓。直到后来——几十年后,人们从傻爷口里知道了那几句话的真正含义——傻爷解释:“十妇守一男”就是现在的计划生育;“十庄冒一烟”,就是过去的食堂。那年,傻爷挨了斗,挨斗前三天夜里傻爷做了个怪梦,梦见自己的前门牙掉了,月亮照在身上,白森森的。第二天就对人说,他肯定有难,祸从口出,门牙一掉,嘴上就收不住风。几天后,就挨了斗。那时节有工作组,常常下乡来搞运动,傻爷好说:“卧车下乡,农民遭殃。”还说什么“干部吃的清油白面骑洋驴,农民吃的混油谷糖山药皮”。当时,县上号召学大寨种玉米,傻爷更是挤眉弄眼丢几句:“包谷吃上就是好,屎多力气少。”因他破坏农业学大寨,被拉到车上游斗了几天,应了他预言的祸从口出的梦。傻爷既已知道这是定数,是他一生中避不掉躲不过的灾星,便不见他愁眉苦脸。批斗他的大会一结束,便照旧当得浪当地唱。他“傻爷”的外号就是那时村里人给起的。
  青青出落得越来越人样了,两个奶子顶着衣衫,一笑,上下乱颤,一颤,灵官的心就扑通扑通跳得慌。傻爷见灵官来,准会傻呵呵笑,可一见灵官望青青时那种掉了魂儿似的痴相,笑便一下子隐进尴尬的眼珠后面。灵官想娶青青,一提,八爷便气得咳嗽。想托人问傻爷,可那媒婆子反指着灵官的额头咯咯咯笑,说他太小,不懂事。灵官觉得自己似乎不小了,事也似乎懂了,尤其在早五更醒来起床以前,更觉得自己不小了,事也更懂了。可第二次托人问媒婆,媒婆还是说他小,说他不懂事,灵官很生气。
  每次,灵官刚从青青那儿收回目光,傻爷的笑便从尴尬的眼珠后面溜了出来。听到灵官说要想干点什么时,傻爷便开始傻笑。灵官说再也受不了穷时,傻爷还是傻笑。灵官越说养鸡养猪办小卖部,傻爷越是傻笑。后来,灵官脸上淤了血,眼里泛了白,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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