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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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祸- 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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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驼子说:“孟八,我可当真了,以后,可真不收了。冲你这几句话,就算一张挣一千,老子也不收了。孟八,你可功德大了。这沙窝里的狐皮,我不收,卖的人路儿就窄了。”
  孟八爷笑道:“老子用二尺长的香,给你上。三年后,你没个儿子,老子天天拿枪崩天。可你,要是收了一张狐皮,那……你祖坟里埋的是老叫驴。”
  “成哩。就老叫驴。”
  孟八爷吁了口气,觉得把心里憋的许多东西泄了,有种异样的轻松。这是他进沙窝来最舒畅的一天,虽说没找到他该找的那些人,但还是觉得做了件有意义的事。初到猪肚井时,为保密,躲躲闪闪。今天,好个痛快淋漓。就是,大不了挨上一枪,怕啥呢?会水的鱼儿叫浪打死,玩枪的人叫枪崩掉,是常有的事。
  以后,他就喊明叫亮要保护狐子。打狐子一辈子了,造了几十年孽,到晚年才知道,自己竟然是凶手。不知还有多少人糊涂着哩,还在狠劲举了锄,挖自己的墓坑哩。叫他们也明白,比自己单纯的金盆洗手要重要得多。

《狼祸》第二章3
  黑羔子和别的牧人不同,他总是若有所思地翻本破书。红脸们说笑时,有种透亮的感觉,那心仿佛也哗哗地泛亮。黑羔子却老似蒙了层纱,望那羊群时,和望沙丘一个样儿,脸上很少透出喜悦来。  黑羔子的羊群是沙窝里较大的一群。他太爷给地主放羊,挣了十二只,后来变成了一百多只,买了地,成了富农,挨了斗,受了孽障,腿一伸,手一摊,就断气了。他爷爷接了羊鞭,给生产队放了一辈子羊,老死在沙窝里。责任田后,他爹便进了沙窝,一蹲,就是十几年,零星的十几只羊,变成二百来只了。爹老了,又挨上他了。
  猛子喜欢黑羔子,说不准为啥,但喜欢,就和他一起,赶了羊走。黑羔子说,他不想放羊了,想卖了羊,去外面闯闯,可爹不允许。说这话时,黑羔子眯了眼望远处,声音轻飘飘的:“放几辈子了,也没放出个啥名堂。老子可不想这样活了。”
  到了芨芨湖,羊们就散了,骆驼、牛们也散了。黑羔子说,就屁大个芨芨湖,你也啃,我也啃,能啃多久?那井,也那样儿,瘦狗努尿似的,一成干窟窿,羊还不渴死?黑羔子的声音又轻飘飘了。猛子的心却重了。因为,这“湖”,已成戈壁滩了。
  红脸们又嬉闹了,又在挑逗各自羊群里的“骚胡”进行角斗了。猛子见黑羔子一脸漠然,也不去凑热闹,把那拿来的破袄子铺了,坐在上面。
  忽然,黑羔子说:“羊比狼坏,你信不?”猛子茫然地望他。
  黑羔子眼里闪出很亮的光,“羊比狼坏!真的,我可是亲眼见的。小时候,这儿,哎呀,挖一锨就是井,芨芨草满山遍野,到处是沙包。沙米呀,梭梭呀,刺篷呀,黄毛柴呀,把这里的沙都缝住了,沙子想飞,也飞不了。后来,来了羊,啃呀啃呀,把草皮啃了,把桦秧子也啃了。日久天长,芨芨湖就成戈壁滩了。”
  猛子说:“这倒是的。那大沙河里的树呀,草呀,全叫生灵们吃了,河也干了。”
  “所以,羊比狼坏。”
  黑羔子眯了眼,望老远的地方,许久。漠风吹来,几缕头发在黑羔子脸上一拂一拂的。忽然,他又说:“知道不?狼是土地爷的狗。”“都那么说。”“为啥?”
  猛子张张口,却答不出为啥。老先人都那么说,却谁也没想过“为啥”。猛子感到奇怪,你“为啥”问这个“为啥”?就说:“老先人都这么说。”
  “因为,”黑羔子一字一顿地说,“因为,没有狼,土地爷也是个沙球。”
  猛子愕然,这是啥道理?
  “羊吃草,把草皮啃了,把沙包啃了,把湖啃了,把树皮啃了,最后,把土地啃成沙漠了,土地爷不成个沙球才怪哩。土地爷就派了他的狗——也就是狼,去吃羊。谁坏土地爷的事,狼就吃谁。黄羊坏事,吃黄羊。跳跳坏事,吃跳跳……要没狼,土地爷早死了。”
  猛子心里忽然发紧了。
  “我要是狼,第一个,就吃了我这几百只羊。”黑羔子咬了牙,铁青了脸,一字一字地说。“真的。”黑羔子不望愕然的猛子,“我恨羊。我手里,这羊不知毁了多少沙包了。我是眼睁睁看着芨芨湖变成戈壁滩的。羊是土地爷身上的虱子和臭虫,要养活它们,得用血。”
  “我说羊比狼坏。”他说,“还因为,羊是披了羊皮的狼。这更可怕,那恶是隐蔽的。环境一恶,它们也恶,而且,骨子里比狼更恶。”
  猛子想起了清晨羊抢他的尿时的那种刻毒地埋怨他的眼睛,有些信黑羔子的话了。只是,在焦炸炸亮晃晃的太阳底下,这话显得很阴。
  “走,看看去。”黑羔子吐口唾沫,带猛子去红脸们跟前。很奇怪,黑羔子的话,给了猛子大白天见鬼的感觉,有种说不清的诡秘。
  那两个“骚胡”抵斗正酣,远远地,向对方弹射了去,把那角砸得山响。
  “瞧,那眼睛,明明是狼的眼睛嘛。”黑羔子说。
  果然,猛子从骚胡的脑袋上发现了正刻毒地盯着对方的寒森森的眼睛。那眼睛竟然长在绵羊身上,猛子心头有凉风扫过。
  “要是有尖牙,要是有利爪,它们早把同伴撕成碎片了。信不?”黑羔子淡淡地说。
  红脸大声道:“黑羔子,你又发烧疯了,羊就是羊。你老说羊比狼坏,你敢跟狼睡觉吗?”
  黑羔子淡淡地说:“好好坏坏,标准是啥?是心。羊长了狼的心,就是狼。”
  “屁。屁。”牧人们哄笑。
  黑羔子望一眼猛子,淡淡一笑,一语不发,走到光坦处,躺了,看天。猛子脑中又成糨糊状了,忽而觉得黑羔子的话有道理,忽而又觉得红脸的话也对,就过去,和黑羔子并排躺了,看那天上一大朵一大朵的云。
  天是格外的蓝。沙漠里的天似乎比别处蓝,也许是黄沙映衬,也许是无污染,也许是潮气稀少,总之是异样的蓝,蓝出一种空灵来。云在这蓝上表演着,忽翻滚,忽奔跑,倒也有趣。忽听得黑羔子说:“那骚胡,是狼。不抵战的绵羊,也一样。任何一只羊,它既是羊又是狼。吃饱了喝足了,就是羊。渴极了,饿极了,就成狼了。”猛子听了,仍似懂非懂。
  “咩咩——”黑羔子叫。这是牧人唤羊的信号。
  听到叫声,几百只羊向他涌来。那是一团啸卷而来的云,强壮的跑在前面,瘦弱的穷追不舍。这番奔跑,倒似拼命了。又见黑羔子正解裤带。猛子明白了,羊们这番疯跑,是冲了尿来的。像他早晨经历的那样,又该有一番疯狂的争夺了。果然,几乎每只羊的眼里都射出饿极了的狼才有的光。那光,不是冲牧人,而是冲自己的同类。若用人的语言翻译那目光,便是:“你们都死吧!这尿是我的!”猛子相信,若是羊有手,若是手中有利刃,此刻,定然是场血肉横飞的大战。片刻间,定会有数以百计的同类横尸当地。其目的,仅仅是为了争夺黑羔子膀胱里的那点可怜的尿。
  为了一点利益,善良的羊们也会露出狼性。抑或是,羊本来就是另一种狼?
  黑羔子大笑着,用力将那甘霖射洒出去。
  “你们争吧!抢吧!露出本来的嘴脸吧!披了羊皮的狼们!”
  在黑羔子的叫喊中,羊群疯狂涌动。猛子头晕目眩了,自己已成小舟,颠簸在羊头和狼眼的海里。远处的羊群仍飞奔而来,那疯狂样儿,分明是饿疯了又嗅到肉腥味的狼。
  黑羔子仍在叫喊,眼里泛出红光,口中刻毒地咒骂。猛子这才信了他的话:他恨羊。
  绵羊们边伸长着舌头承接甘露,边用阴阴的眼睛瞅黑羔子的裆部。那心思,再明白不过了。
  它们想杀鸡取蛋,要把那喷水的玩艺儿也吞下肚去。“小心!”猛子大叫。
  “没啥!”黑羔子抖出一片亮点,“我知道它们想咬我的×。上次,差点叫那黑头子骚胡咬掉半截。咬吧!反正,这玩艺儿也没用。叫你咬!叫你咬!”身子一弓一弓,向羊们冲去。羊却后退了,那神情似在说:你叫老子咬,老子偏不咬!
  黑羔子抖出最后几星亮点,又一脚脚踢身边的羊,声音实腾腾的,显是他用了全力。黄二远远地喊:“呔!你个驴撵的,踢你个人的羊,老子没说的,可别踢我们的。烧疯上来了。”
  “你才有烧疯呢。”黑羔子边踢边对猛子叫,“瞧,人家也恨你哩,恨不得咬你的肉哩。”果然,那些羊阴阴地望一阵黑羔子,又掉过脑袋望猛子。猛子心里寒森森的。这哪是羊眼?明明是狼眼嘛。
  近处,羊们带着阴阴的眼神散去了。远处的羊,仍跑过来。后来,也散去了。抵战的骚胡早不见了。那尿,是最好的息战剂。

《狼祸》第二章4
  忽听得一人惊呼:“豺狗子——”
  猛子循声望去,见一头牛疯了似地乱窜,屁股上吊着个猫大的东西。他知道,这便是豺狗子。豺狗子是牛的天敌,“猫”在草中,等牛屙粪,等牛一 尾巴,它便弹射到牛屁股上,扯那牛大肠吃了。那牛负疼,直了声惨叫着,向远处窜去。
  红脸边吼骂,边捡石头。抛溜子抡几下,石子飞出,却远远落在牛后。“你跑啥?挨刀货?”红脸气极败坏。
  “你叫它咬一下大肠试试。”黑羔子翻起身,冷冷地说。
  红脸又捡块石头,放入皮囊,呜呜划几圈,石子“嗖”地飞出,直溜溜朝牛屁股上的黑球飞去。牛却迸然倒地。石子又打空了。
  那豺狗子已得手,扯了那大肠,喝米汤似地往肚里吞。又一块石头呼啸而来,打在它的屁股上。它这才丢下美餐,惨叫而去,很快便不见影儿了。“又一个完蛋了。”红脸喘吁吁道。
  那牛直了声叫,一节红红的肠子被拽出体外,血肉模糊,眼见是活不成了,却又不会马上就死,惨叫声怪怪的,叫人夹不住尿。“杀了它。”黄二说。他递过一把藏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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