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第二十一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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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第二十一辑)- 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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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将几百年内也不一定出现的事浓缩在了短短的几个月的时间中。正如这一年岁末
她在日记中写的那样;“六个月来,好像一天那样短暂,一转眼便过去了。有时,
又觉得这六个月像一个世纪那样漫长。这期间发生了多少惊心动魄又不可思议的事……”

    对于她这一派红卫兵来说,一开场,便独踞舞台,排山倒海,叱咤风云。但一
瞬间就将所有的高潮戏演完了。就像季节的温度。八九月份,进入白热化阶段,一
人秋便萧瑟下来,到了初冬,竟很寥落了。那时,已出现了许许多多各种牌号的红
卫兵。连几个月前那些战战兢兢的“狗崽子”们也扯起了各自的旗帜。这些五花八
门的红卫兵中,有一支的实力与影响已超过了她的这一派。这一支雅称“造司”因
反对省委,说省委第一书记某次重要讲话好个屈而俗称“屁司”。她这一派雅称
“革司”,因支持省委,说这个讲话好得很而被称为“好司”,对立派也称其为
“糠司”,由清末保皇党康有为转化而来。学生们放弃了那些反动学术权威的老头
老太太或叛徒内奸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的成年人们,自己互相兴致勃勃地干起来。
对于这些青春男女来说,以同龄的伙伴来作自己的对手,似乎更有情趣更有意味,
更能激起争斗的热情。

    自从那一次与肖扒货车进京之后,她又多次去北京。有时和肖一起,有时和钟
一起,有时三人同行。他们再也没有扒过货车了。每次都有联络员给他们安排得井
井有条。有一次与省委的几位领导一起,还坐上了软卧。她很快就习惯了这一切。
这便是革命的就力,就像那部讲十月革命的苏联电影,工人和水兵大大咧咧地踏进
华丽的冬宫,痛快地挑逗那些平日为贵族们享用的裸体雕塑一样。但北京一次比一
次地疏远了她。到了深秋,北京那最早的一支红卫兵已开始溃散。原先那个给她打
电话的女孩已躲回乡下老家去了。她的父亲在深秋的寒风中站在某部的“点鬼台”
上,你几个月前的资本家一样挂着黑牌戴着高帽。等她回到自己的城市的时候,发
现父母弟妹也从那座大水库上回来了.父亲还是挂着黑牌戴着高帽回来的。那黑牌
和高帽就在一进门的走廊上放着,随时出门随时带上。黑牌上赫然写着七个大字:
三反分子林XX。那林XX是倒着写的,用红笔打着叉叉。这是几个月前,她和她的战
友们给学校那些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们用的。这一切,她在北京时已预料到了。她又
痛苦,又恐慌,革命不仅仅是浪漫,革命还是残酷。她一次又一次地强迫自己理解
这一切。她想起许多年前母亲向她讲起父亲的一件往事:那年,乡下闹革命了,成
立了农会,还有农会的武装赤卫队。父亲见那些和自己差不多大小的小伙子舞刀弄
棒,臂上扎一条红布带,就向那个当赤卫队长的远房哥哥说,他要参加。赤卫队长
对他说,你的伯伯是大地主,你去把他的头提来,我让你参加。当夜,父亲提来了
他伯父的头,参加了赤卫队。那年他十六岁,差不多正是她现在的年纪。

    那一年的冬天来得特别早,十二月初便下了第一场雪。白雪的背景下,整个城
市变成一片艳丽的革命海洋。工人起来了,店员起来了,机关干部城市居民都起来
了。游行的队伍举着各种字号的旗帜、横幅、领袖像,在一条又一条大街上,呼喊
着各自的口号。林林总总的革命组织从临街的窗口伸出自己的旗帜,挂出表达自己
观点的条幅,向楼下游行的队伍鼓掌或叫骂。高层建筑上有人往下撒着花花绿绿的
传单。所有显眼一点的墙壁都穿上了一层又一层大字报的衣裳。没有一面商店的玻
璃橱窗还能看得见里面的商品。传统的锣鼓鞭炮和现代的口号以及放着语录歌的高
音喇叭在一条又一条街道上此起彼伏。一堆又一堆的人们在寒风中站在街边甚至马
路中间激昂地争辩着一些最具体或最抽象的问题。偶尔开过的几辆大卡车,押解着
各自的批斗对象匆匆赶往某个大会场……

    在这样的城市中,她和她的战友们已不能像夏天那样,戴着他们的袖标,威严
而又神圣地走上街头。他们已成为为数越来越多的群众组织的攻击对象。短短几个
月,他们便失去往日人们对他们的那种尊从与敬畏。运动的矛头已经戏剧性地指向
了他们,特别是他们的父辈。这是几个月前,在批斗黑帮反动学术权威地富反坏右
的激情中,在大扫四旧的狂飙中从未想象到的一个转折。

    一天夜里,她记得也是一个大雪纷飞的夜里,司令部来人接她去开一个重要会
议。她坐的那辆吉普车走了很长的路,最后钻进一片树林。有人将她领进树林深处
的一座大院。那是一座外面看来很普通,但里面却非常辉煌的大院。在一间不大的
会议厅中,她见到了钟和肖,以及革司司令部的重要成员.一位没有被介绍身份的
首长模样的人开始讲话。他很威严,首先命令大家不能做记录,一切只能铭记心中。
不许向任何人透露这样一次会议及会议内容。然后他开始讲形势。美帝、苏修、蒋
匪特务,正在准备趁中国文化大革命之机向我们进攻。一小撮社会上的阶级敌人也
勾结党内的野心家打着红旗区红旗,准备篡党夺权改变我们国家的颜色。我们一大
批党的好干部已列在他们的暗杀黑名单上面。有些已经被谋害或失踪。为此,我们
将实施一个绝密计划,保护一批我们的革命干部……接着,他宣读了一份名单,总
共二十多人。这其中大多数人,是大家都很熟悉的省市领导干部,他们几乎已经全
部被打倒了。然后,他又再念了一遍,让大家一个一个地背下来,经过验证之后,
他掏出火柴。将那份名单烧掉。最后,他向大家讲了如何实施这个绝密计划。他要
求他们不惜一切代价,以揪斗的名义,将这些人弄到手。抢也好,骗也好,绑架也
好,总之不要向他们讲实情。然后,将他们秘密地送往几个地点。以后的事,就与
他们无关了。不论事前事后,都不能泄露任何秘密。违反者,将受到最严厉的惩处。

    大家很激动,因为名单上的好些人,就是他们的父辈。

    突然,肖问了一声:“毛主席知不知道这件事?”

    首长模样的人说:“是毛泽东思想指导我们做这件事。”

    肖又固执地问了一声:“我是问毛主席知不知道这件事?”

    首长模样的人有点愤怒了,他硬硬地说:“这是我们和伟大领袖毛主席之间的
事,你不需要知道。”

    她看见肖的脸一下涨红了。她知道,那是肖在愤怒或激动时的反应,绝不是恐
慌或难为情。

    但肖终于没再说什么。

    这次行动定在四天以后,也就是毛主席生日这天凌晨一时执行。名曰:“12.
26行动”。

    会议结束前,首长模样的人带领与会者在毛主席像前宣了誓。

    肖在会议上提出那个问题之后,她突然紧张起来。她不知道这是一次光荣的使
命呢,还是一次可怕的阴谋。几个月来,她发现自己越来越丧失了判断力,常常处
于疲惫与虚无之中。半年前的勇气与豪情已被瞬息万变朝秦暮楚的政治动荡摧毁了。

    从那个神秘的树林中出来,革司与会的全体成员乘坐一辆民用救护车返回。临
近城郊时,一号勤务员让司机将车停在一座树林里。全体人员下来,到林中部署具
体行动方案。一号勤务员是另一所中学的高三学生,据说他父亲就是军队的一名高
级干部。这是一个极有魄力又极有主见的青年,外表看起来又斯斯文文的,戴一副
眼镜,瘦瘦的脸上从来没有什么表增。他讲了他的想法:二十四个人,分布在这个
城市的各处,有的人已经在对立派组织的关押与监视之中。其余的人,也应尽快查
明他们的住处及活动规律。然后需要二十四个战斗小组分头同时行动。战斗小组和
司令部不能直接联系,也不能暴露自己的组织身份。司令部通过下属兵团的核心分
子来指挥这二十四个战斗小组。现在在场一共七个人,每人负责三到四个战斗小组。

    就在一号勤务员准备分配“劫持”名单时,肖突然说:我退出这次行动。

    她记得很清楚,肖说出这句话后,树林里一下子静得可怕。每个人都能听得见
自己的心跳,如定时炸弹的秒针上一样“咚咚咚咚”作响。

    过了一会儿,一号冷静地说:不能退出。

    肖说:革命要靠自觉,不靠强迫。

    一号说:你宣了誓的。

    肖说:我没有举手,也没有宣读誓词。

    肖没有宣誓她是看见了的.当时,她和内在会议室外侧,当大家转身向内侧场
上的毛主席像宣誓的时候,她和肖就站在了最后。当时她只是认为肖还在生那个首
长的气。

    一号说:你撒谎。我们每个人都刚刚宣过行。

    肖说:我从不撒谎,我最痛恨撒谎。这是我父母从小对我的教育。

    一号刹时定住了。黑暗中,他微微转动了一下眼光,想寻求其他人中对肉是否
宜了誓的说法.

    她想了想说:他没有宣誓,我在他身后。

    一号终于暴怒了,她从未见过一号这样。一号吼着:那你为什么要来参加这次
会议?是来刺探情报吗?

    肖说;我是被接来的。来之前我并不知道是一个什么会议。而且,到现在,我
也不知道这是一个什么会议。

    一号说:你没长耳朵吗?你没听见这是一次伟大的行动吗?是我们的军队在革
命进入无政府状态时,为挽救保护我们党一批重要干部的伟大行动。你不是从头到
尾都在听吗!

    肖说:我是从头到尾在听,但我没有听明白。既然是一次革命行动,为什么要
偷偷摸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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