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证 作者:刘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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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证 作者:刘恒- 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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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不行,想行一下,哪怕稍稍行一下,但终归是不行。同学们说得很对,他的“家伙不好使”。好使不好使无关紧要,他已经牢牢占有了一个证据,杀掉自己不中用的生命是不可避免的了。
    成功了又怎样?生理满足能给他多少勇气?快感毕竟有限度,而且不能成为决定人生价值的重要标准。他迟早还会撞上新的解不开的难题,那时他会非常容易地找到另一个理由。
    从赵昆那里是不便打听什么的。间接的知情人考虑到传播信息的危险性,也往往不肯启齿。涉及生者,有些话的确不好说。但我仍旧从赵昆女友的嘴里探得了一星半点用处不大的材料。
    “她不在乎那个……”
    我点头,暗示我明白“那个”的意思。
    “她讨厌那个。”
    未必吧?我觉得那次苟合应当是半疯狂的一幕,不饥渴会做出那种事来吗?
    “她跟郭普云说过,没那个也没什么,两人好就够了,郭普云不听她的……”
    “郭普云怎么说的?”
    “不知道,听赵昆讲……他老说对不起她什么的,拿脑袋撞床头……”
    “噢。”
    “……我可什么也没说呀!”
    她有点儿慌乱,大概后悔不该说什么撞床头不撞床头的,这个细节太具体。我感谢了她,同时感到赵昆真是个憋不住内心感受的人。这也好,像郭普云那样把什么都藏起来独自咀嚼,她的结局就更不妙了。
    “她不在乎那个。”
    我相信郭普云也不在乎那个,但这并不是说他也相信情感至高无上的地位。他在乎的是别的东西。他很在乎,也许太在乎了!
    世界上一定有一些东西,让他感到比“那个”更大更沉痛的羞辱。它们是些什么鬼玩意儿呢?它们杀了他,又躲起来了。
    我得找到它们。                                    第六章
    美术馆和各种各样的画廊是郭普云经常光顾的场所。我陪他去过两次,一次是美术馆,一次是劳动人民文化宫。美术馆展出的是法国的抽象派绘画,作者叫皮特还是皮姆记不大清了。画框装潢精美,画可就难说了,稀奇古怪得看不大明白。
    他把大小相差悬殊的两个乳房画在一个类似屁股的东西上,猛一看像一堆切开的烂水果。这位异国知名艺术家给人的感觉是个吃饱了没事干的家伙,有点儿胡作非为,有点儿癔症,郭普云却连声吟好,把那屁股上的瘤子看了又看了。
    文化宫那次就不同了。好也说一些,但已经比较客观,而且指责得很仔细。办这次个人画展的是他的朋友,一个叫吴炎的年轻人,职业是美术学院助教。画展第一部分有他的相片和小传。人很严肃,不笑,眼睛盯着镜头,五官却是满慈祥的。
    小传里说得明白。他在某军工企业当过十年工人,从事过木工、瓦工、管儿工等多种体力劳动。这个介绍不同凡响,使那些画有了更丰富的意义。
    “你看看人家!看看人家……”
    郭普云指着朋友的相片,一进展室就莫名其妙地冲动起来了。第一幅是油画,两张桌面大小,山黑水白,是山地景色。
    “多棒!”
    转过几扇展格,他稍稍安静一些,眼神儿却十分痛苦地盯着一个又一个画面,低声嘟哝:“这小子真出息了……”
    这样说过几句之后他闭了嘴,想抽枝烟,还没点就让工作人员喝住了。他的表现让人无法理解,整个展室恐怕找不到一个比他更激动的人。打击他的力量来自艺术能量之外,他是不是有点儿嫉妒呢?才华横溢的画家毕竟来自同一个修建队,人家于过的工种他也干过,而且他学习绘画的起点比朋友还要高些。站在这个展室里他不得不置身于无情的对比,再一次直面命运的嘲笑。朋友恰如一轮满月当空,而他却因此黯淡无光,淹没在迷茫的星海里。只是嫉妒不能概括他此时此地的心情。
    我觉得他整个身心都让一种宿命的气氛笼罩了。
    展厅深处,他让我注意一幅画面。这里光线不好,昏沉沉的,看客们不大停留,悠闲地踱到南侧的展格里去。我跟他却两根木头似的戳在这儿了。他退几步,又凑到画面跟前,来来回回好几次,最后在我身旁站定。
    “你觉得怎么样?”
    油画题名《黄泉》。单一的黑色把画框填满了,像一块黑帆布,又像新铺的柏油路面的一部分。走近看看,发觉颜料涂得浓淡交叉,似乎很有名堂,但究竟是些什么又说不清。
    他摇了摇了头。
    “他的本钱是写实,这么干可不行,我见了他得骂他!”
    “我觉得……还可以吗。”
    “不灵不灵,他不是玩儿这个的。”
    他轻松了,大约是因为在朋友天衣无缝的才华上寻到了破绽。那以后他接连为几幅画挑毛病,语言泼辣而俏皮,画家的短处使他愉快。他的样子很开心。多少有点儿刻薄。
    “他这么耍小聪明,非毁了不可!”
    “这幅画也拿来展览,这是他十年前的水平,他昏了头了……”
    “这小子,我早说过他不善于使用红颜色,他非往这陷坑里跳……”
    他滔滔不绝似乎要证实什么,并且不断抓到把柄。说得未必不对,问题是他的情绪。我不懂画,但我知道他失态了。那人再怎么不完满,比那个叫皮特或皮姆的癫老外也地道得多吧?舍得给人家叫好,见到朋友的短处倒死扯着不放,这合适么?依他的为人,在朋友面前他也敢讲这些话,但对旁观者似乎应当讲些分寸。我当时不曾想到,那些苛刻的贬低是败阵的人虚张声势的反抗,对方辉煌的胜利早就压倒了他,他只是说说而已,目的无非是想把绝望的压迫稍稍抵消一些。
    但艺术家并不给他更多的喘息机会。如果不是看到那幅画,他本可以暂时愉快地离开文化宫的。
    这个足有两米宽的画框吊在展厅出口旁边,显然是压阵垫后之作。但是它给我的震动还不如那幅《黄泉》。主体是一枚枚奇大的黄色花朵,空隙里有一张枯瘦的叼着香烟的面孔。烟头引燃了花瓣和头发,人和植物正在燃烧,一些黄花变红而形状却依旧。人脸也不怕烧灼似的,平静,自然,淡漠。写实和变形两种手法奇怪地组合在一起,给人一种生硬的印象。我等着听郭普云的评论,他却茫然不知所措地呆在那儿不动了。又是常见的痛苦表情,好像被匕首扎了肚子,背驼下去,眼神凄凉,令人困惑的同时又令人怜悯。
    走出文化宫大殿,他长叹了一声。
    “……你看看人家,画素描那阵儿他还不如我呢!”
    “人比人得死,还说他干嘛。”
    “那些大花搞得真绝……”
    “没见过那么匀溜的花儿。”
    “那是木工房的刨花,黄松木的刨花儿,我们在那儿干过好几年……到南池子找个地方喝点儿去吧,累得要命,每次看画展都累得要命。”
    酒桌上他彻底地赞扬了朋友,同时哀叹自己无能,友人的成功显然没有给他多少欣慰。他不时讲到朋友的轶事,卑微地炫耀他与画家的亲密关系。
    “吴炎爱吃辣酱,吃起来满头大汗……我们净逗他。”
    我劝他少喝点儿,他答应了,不一会儿却凑到柜台那儿又拎回两升来。他的话琐碎,带着淡淡的忧伤。
    “吴炎的爱人不会炒菜,我每次去都自己掌勺,他们两口子服我。”
    “你常去吗?”
    “过去常见面,现在不了。我知道他应酬多,再说我也不想巴结人家……有几次骑车去看他,走半道就蹬不动了。觉得没意思,见了面怪寒碜,何必呢……我好长时问不去了。他常向单位的同事打听我,他人不错……”。
    “你不想跟他谈谈对画展的看法?”
    “我算老几,我配说人家吗?我们……不是一个档次了。”
    “说实在的,你的水彩画再加几把劲也能拱上去。”
    “别挤兑我了。我没什么出息……再怎么弄也不行,全晚啦!”
    那天酒喝得并不过量,可出饭馆向北走了没多远,他就扔下自行车守着一棵大树呕起来,怕难堪,自己摇摇晃晃地向旁边一条小胡同里扎,脸朝一个脏乎乎的墙角蹲了半天,起来时脸色淡青,嘴角上挂着食物残渣和一丝苦笑。我以为他又要说:“我这个人老是不顺”。结果他什么也没表示,道过别就软绵绵地把那辆破自行车骑走了。
    日后当他屡次谈到死,人们开玩笑地问他怎么个死法儿的时候,他往往故作神秘,我则短暂地想到那辆自行车,设想他会不会骑着它去干点儿什么。
    在南池子小巷里干呕时他是那么痛苦,当时说他准备骑着车子去撞公共汽车不会没有人信的。他能有什么合适的目的地呢?回到阴冷的小屋,那一夜一定是悲愁难眠的吧!面对朋友的光辉。他像颗流星一样掉下来了,掉到他自己也闹不清的鬼地方来了。
    郭普云曾经提到,他落伍的根源在于选择了水彩画而没有选择油画。这个分析避重就轻,但至少在表面上说明了偶然性对人的命运的影响。他们那一批学生有六个人分到了修建队,分到木工班的是他和吴炎。时值六八年秋季,凭一腔热情对体力劳动并无烦感。但他们还是向往早晚调到校验车间工作,因为那里可以舞枪弄炮,很威武的。从试验靶场传来的隆隆炮声很快就失去魅力,他们不得不长久地摆弄钢锯和刨子,过一种没有色彩的沉闷生活。他们常到厂区西侧的驹子峰闲荡,将野鸟和山蛇捉来烤着吃,直到遇上那位在矿区监督劳动的相当知名的画家,他们的生活才有了新的意义。画家过去是这儿的工人,五十年代末就调到总工会。如今被迫下野,重新投入深达百米的矿井。他上井后经常来不及更衣便夹着画夹往驹子峰跑,因为夕阳眼看就要落下去。这种性格坚韧且有些偏执的气质无疑把他们深深地吸引住了。那年郭普云十九,吴炎十八岁多一点儿,正是容易激发艺术幻想的年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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