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证 作者:刘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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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证 作者:刘恒- 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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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全体同学更不肯说出”生殖器不能勃起“这句话,大概因为它太像西方化的医学术语。大家继承的是东方的智慧和平民的幽默感,朴素,深刻,保持了客观性,又渲染了主观色彩,还能找出比这更恰如其份的话来吗?
    “郭普云的家伙不好使!”
    大家没有恶意。大家都佩服郭普云的人品。大家只是不像关心自己那样关心一个外人罢了。何况事关“家伙”,自有一种天然趣味,大家在脐下三寸之地保留一点儿玩笑意识不能说是罪过。
    郭普云,我要打破你在九泉之下的安宁,把这句话清清楚楚地告诉你。你善良、健全、聪明、高尚的同学们用这样的方式传播了一个曾经存在的事实,他们悲痛万分地说道:“郭普云的家伙不好使!”我请你相信,他们是悲痛万分的,你不必再羞愧了!
    我永远忘不了这句话。五个字的力量就足以打败郭普云苦撰的所有诗句。他的诗总也写不好,都是因为他缺乏这种生机勃勃的毒笔。他的思想没有这么生动。我想,如果讽刺可以得到广泛正确的理解,那么应当把这句话作为被评价者的墓志铭。让它来证明没有被他的死亡带走的一切。
    郭普云并不孤单,赵昆总算自食其果了,深重的磨盘也绑到了她的背上。她故作轻松地走路,不是因为她比郭普云耐力大,而是因为她有健全的反击能力和适应性。
    “你知道吗,赵昆是二手货……”
    “郭普云真傻,挑了半天挑了个叫人玩儿剩下的!”
    “破锅找了个破锅盖,什么人都有人爱……他俩谁也别说谁,挺合适。”
    发这种议论的同学都不是居心险恶的人,都有各自的优点,进电影院看到伤感处知道下泪,节骨眼儿上会很讲义气,帮朋友盖小厨房不惜大汗横流。可是转眼之间,他们就会鬼使神差地换上一副跟刽子手差不多的嘴脸,叽叽咕咕地说出毒汁四溅的鬼话。
    赵昆无须自杀,这一点使她可爱。与人有染又被人抛弃的隐秘让那个老娘们儿晾出来曝光,与郭普云的性关系让人传得满城风雨,这些她都不怕。她的反击简练凶猛,一下子就解决问题。
    她故意迟到五分种,进教室后没有走向自己的座位,而是绕过讲台,径直走到秘书大姐的跟前。老师和同学都看着她,秘书大姐木呆呆地仰起脸来,空气紧张。她表情平静,连惯常的一丝尖刻都不见了。
    “混——蛋!”
    直到毕业,可亲可爱的老大姐再没有恢复元气。赵昆见了这个仇人横着走,把她挤向走廊的墙根、楼梯的角落、校门旁的垃圾桶。老大姐见了她像见了瘟神。
    赵昆活得很好,活得很自然,可惜她只统治她自己的个性,无法让郭普云效法她的榜样。强弱与性别没有关系,这个让男子汉羞愧的事实再次得到明证。
    恶语传得最盛那几天,郭普云没来听课,实际上,性失败的第二天他就主动断学了。借口当然是治疗眼疾。害怕同学拜访,也可能是害怕那问阴森森的屋子,他迁到百万庄父母身边去了。几个班干部和由他培养的入党对象看过他一次,回来说他正在联系好一点儿的医院,准备动手术。他们在他那儿意外地碰上了赵昆,据说郭普云心情很愉快,当着大家的面把头枕在赵昆腿上,有说有笑,像个春风得意的情郎。大家对他的现状很放心,也不担忧他的功课,他聪明,且有赵昆为他提供笔记。只有那个培养对象对他不太满意,说好去原单位党组织外调,竞撒手治自己的病去了!毕业时此人终于未能“混入党内”,他的前程让郭普云耽误了。换了我也会替自己惋惜。但是让郭普云把此人拉入党内再自杀,否则便不是尽善,似乎又太苛刻了,人终究善不到绝顶。在死的问题上自私一点儿可以饶恕。
    我到医疗器械厂宿舍去过两次,没有遇到他。门锁得很严,门板是薄薄的胶合木,敲起来怪声怪气的。明明知道里面没人,但我老觉得他在,不是躺在床上就是胳膊肘支着桌子想东西,故意不让我进去。我当然不会想象他是不是喝了不该喝的玩艺儿或用裤腰带把自己吊在大衣柜里了,尽管他曾经提到过那个字眼儿——死。
    他和赵昆的关系公开之后,我一直犹豫,不敢询问。更不敢开玩笑。一次学校借部队的礼堂传达文件,散会出来恰好走同一方向,他便用车带我,边骑边聊些班里的事。路过青年湖,他提议到公园水边的长椅上坐坐,我说坐坐就坐坐。
    坐下来抽了一会儿烟,他指指湖中心的小岛,欲言又止。
    一座水泥拱桥把小岛与陆地连接起来,湖冰已经融化,水色清蓝,但树木仍旧一片冬色。
    小岛上动着几个蹒跚的老人。他又往那边指了指。我看着他,他紧吸了几口,把烟头扔出去。
    “那儿……赵昆第一次约我就在桥头那儿……”
    “口头约的?”
    “不是。那天下课她塞给我一个信封,我还以为是习作呢……她让我第二天在那儿等她,信写得很厚……”
    一个俗气平庸的故事开场了。但我既不能表示淡漠,也不能显得太兴奋。我只想鼓励他把要说的话都说出来。
    “你就老老实实答应她了?”
    “不是。我本来想跟她说明白,把真实想法告诉她……可是,她误会了,我又不想伤她……我真傻,怕人家等我,提前半小时就到了。她在公园门口一看见我就开始跑,她一上桥我就知道自己的话没法说了……我老是不顺,这么点儿事都不会处理……”
    “你原先想跟她说什么?”
    “我想拒绝。告诉她独身的事儿是真的,不是开玩笑。”
    “……是不好开口。”
    “那天谈得很晚。我以前不知道,原来她也挺不幸的……”。
    “怎么回事?”
    他没有回答,大概感到自己说得太多了。他所称的不幸无疑就是我后来听到的传言。不知赵昆坦白到什么程度,可初次深谈就涉及到敏感的贞洁问题,说明她对郭普云的人品有相当充足的了解和信心。她的失身不仅没有成了障碍,反而使郭普云产生了同命相怜的感觉,可以设想,别人的痛苦多少减轻了他对自身痛苦的关注,为了抚慰别人他可以暂时摆脱自己内心的矛盾。他在以后的时间里维持了与赵昆的交往,显然是出于这种考虑。
    矛盾却意外地加剧了。
    在湖边我就感到他的恋爱很沉重,似乎不是堕入情网,而是不小心不果断掉了进去,头朝下悬在那儿了。他忧郁地注视水泥桥的桥头,就像在注视他人生挫折的一个新证据。我斗胆表示了我的疑虑。
    “你……真的喜欢她?”
    “……赵昆是个好姑娘。”
    难道我说过赵昆不是个好姑娘了吗?这个中性的判断适用于任何给人以好感的年轻女人,但赵昆对他来说并不仅仅意味着“好姑娘”,前景中她将是做他妻子的那个人呀。对喜欢与否吞吞吐吐,表明了他的苦衷。我几乎要告诉他了——你俩不合适,好歹熬到三十六了,选择务必高雅谨慎些。但这自以为是的有点儿卑鄙味道的话终于没有说出口。他已经陷进去,犯不上再指责他的失误。别人不能代替他思想,当然也无法代替他忍受什么,他忧忧忡忡的样子委实令人毫无办法。
    那天从公园长椅上站起来,他悠悠乎乎地长叹了一声:
    “你说我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我没办法!”
    “看准了就干下去,看不准就缩回来,对自己不合适的事别滥施好心……”
    “我一点儿没办法!没办法……”
    他在公园门口的水泥桩上踹了一脚,我也学着他踹了一脚,表示我对他的理解。青年湖不收门票,怕有汽车开进去,管理部门在大门口路当中埋了这块碑一样的桩子。它没日没夜地竖在那儿,像个丑陋而不知疲倦的无赖。郭普云心口上怕也梗着类似的一块东西,冰冷骄横且顽固不化。我们从水泥桩旁绕出公园,可他绕不过令他隐隐作痛的心灵阻碍。
    “……真想死呀……”
    “开什么玩笑?”
    “真的!死,不是挺好吗……全解决了,全妥当了……”
    “怎么个死法儿?”
    “办法多了。像根线一样一揪就断,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那你就死吧,死了活该!放这种酸屁你就不嫌臊得慌?”
    “你不了解我……”
    这是他第一次郑重地谈到死的问题。我最初感到突兀,继而觉得可笑,非常非常可笑!他在故弄玄虚、自作多情。欲死的人未必把死挂到嘴边,说出来就滑稽了。他好像怕他的恋爱平庸得不够水平,要用夸张的寻死觅活来增添它的色彩。这是成熟的三十六岁的大老爷们儿干的事吗!直至表白兑现,人们一直未能领悟那种沉甸甸的夸张的实质。采取行动之前,他把死的问题向不同的谈话对象重复了不下一百遍,但听到的人恐怕都跟我一样,鄙夷他,瞧不起他。他使人想起早年的小学课文。
    “狼来了!”
    人们知道狼不会来,哪怕郭普云把脑袋按到狼牙上,人们也不认为他会玩儿完,因为那狼分明是他的道具,他操纵它是为了夸大自己的痛苦处境。
    到头来却出现了和那篇课文完全雷同的不幸结尾。他迷惑了所有的人。
    唠唠叨叨提到死,又继续一场无望的恋爱,他到底想干什么呢?是抱着最后一线期待,指望爱他的女人创造奇迹,把他从挫折的漩涡中拯救出来吗?是在生命坠落之前,仓促地占领未曾见识过的异性世界吗?不管怎么说,青年湖那次表白过后不久,他与赵昆携手宽衣登上了不太整洁的卧榻,神游云雨。
    也许是肉体器官的神秘力量片刻间占了上风。也许是为自我否定搜寻一个最后的最合理的证据,总之他裸露了自己。他预感到不行,想行一下,哪怕稍稍行一下,但终归是不行。同学们说得很对,他的“家伙不好使”。好使不好使无关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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