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麦娘 作者:池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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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麦娘 作者:池莉- 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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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郝运,能够告诉我债主是什么人吗?
 
   别!别!别!您千万别趟这浑水!如果您要知道了债主是什么人,要吓死您了。放高利贷是违法的,在中国,还有谁敢?拜托您就别追究了!
 
   好吧。我就不为难你了。
 
   易明莉老师,我不说什么报销不报销了。我手里的这五千块钱,您就拿着用。外地人在北京,开销大,还得防范一些意外开支。或者您就住好一点的饭店,吃得好一点。我是您未来的女婿啊,您就让我送一次见面礼得了。我得孝敬您一下,您也得表示一下对我认可。让我完成一个感觉,晚上睡一个好觉啊!
 
   我真是不忍再看郝运。不管容容此时此刻在天涯还是在海角,女孩子的心思,妈妈总是知道的。妈妈们都曾经是女孩子,区别只是小女孩与大女孩与老女孩之分。郝运绝对不是里维斯!女孩子这一辈子,无法不为里维斯动心的。哪怕一次。上官瑞芳的里维斯是金农,我的里维斯是上官瑞祥。上官瑞芳陷入情网就付出了终身的代价,而我,在迄今为止的350400个小时里,只占了14个小时。我一生中的有一个夜晚,是永不熄灭的繁星满天。满天繁星,梧桐曳地,妈妈的香水在百褶短裙边晃悠,一只悄然而至的火热的手,惊醒了所有的泉眼。要等待着我呀,要耐心等着我呀,姑娘,我的心像东方初生的红太阳——呜喂——
 
   但愿我容容的那致命的动情,不似我这么短促,也不似她的生母那么漫长。但愿郝运们及早地醒悟和学会后发制人。因为总是有绝大部分的姑娘,都是要哭泣着回来的。到那个时候,郝运们再把见面礼,送给女孩子的母亲吧,真正脚踏实地平凡乏味的生活,将从此开始。我已经非常同情郝运,可我还是希望我的容容找到她的里维斯,永远不要哭着回来。关于这笔巨款的纠葛,总归有个结局,但凡超过了一定数额的巨款,就不是钱了,最终都会不了了之,成为银行的坏账呆账,金融部门总归有专家出来,做平这些账目以便世界的经济正常运转。而在这个世界上,总是需要有人来创造童话。人类怎么可以没有童话呢?那么就让我的容容,成为创造童话的作者和童话的主角吧。

正文 六
  
 
   我回来了。
 
   一个人去北京。一个人从北京回来。去的时候,一出北京西站,凭空就摔了一跤,膝盖破皮了,当时我就知道我找不到容容了。结果正是没有找到。
 
   没有找到容容,并不等于我没有收获。我觉得我的收获很大。我的生活被彻底地搅动了一次,6月21号那天的心神不宁,坐立不安,已经一去不复返了。经过了九天的时间,到了6月29号,当我走出汉口火车站的时候,我相信我很安详。我对人类的命运有了新的感知能力和新的承受能力。我的步态稳健而从容。
 
   于世杰来火车站接我,和一群陌生人站在出口处探头探脑,等看见了我的身影,他目光里的担心和期待立刻就省略了,眼睛顿时暗淡并且还不屑一顾,他掉头走开,站在旁边,哗哗地翻看报纸。
 
   于世杰开着一辆奔驰车,我根本就懒得再问他借谁的车了。
 
   于世杰说:“容容呢?”
 
   于世杰说:“膝盖怎么破了?被黑社会追杀了吧?”
 
   于世杰说:“我看看钱包,瘪了,只有几块钱零钱了?好!再呆下去就只有加入丐帮了。幸亏我们家没有钱,有钱还不知道要追踪到哪个国家去了。”于
 
   世杰说:“你害死我了。我在蔡唐伯面前丢尽脸面了。蔡唐伯说:怎么连个老婆都看不住!蔡唐伯说:你的劳务费变成了我的损失费啊。我操!开幕式上,西安方面一看没有易明莉老师,翻脸了,立刻要求赔款,还要诉诸于法律,还说别的药剂师都是假冒伪劣。我操,这又不是跟着师傅学剃头,跟着木匠学打箍,一定要盯人的。西安真他XX的老土,还西部大开发呢!还是去土塬上放羊,唱信天游吧,摸不着妹妹的手手,那个就拉话话吧;拉不上那个话话,就那个泪蛋蛋下吧。”
 
   我终于被于世杰的话逗笑了。真是没有办法。人家都说于世杰吊,都说于世杰说话口气大,我就是容易被他逗笑。这就活该我与他是夫妻了。坐了一夜火车,得到的净是责备,却还是被他逗笑了,接下来的日子里呢,不用说,也就顺畅地继续下去了,1个小时1个小时,24个小时再24个小时,春夏秋冬,年年又岁岁。夫妻关系是认真不得的,越是认真越容易失败。在这个方面,我懒得失败。明后天是周休,下个星期一,我肯定就会按时上班了。6月21号过去了。我找过容容了。我更加了解容容了。我踏实了。对于将来发生的任何事情,心理准备也充分了许多。我特别重视对于突发事件的心理准备。我不想被生活突然击倒。上官瑞芳需要我的照顾。容容的两个妈妈,总得有一个必须牢牢地站立在现实生活之中。于世杰嘲笑我,看起来有道理,好像我的确是白花了钱,白吃了苦,白白让他受到损害。其实不是。我这个人,过日子,做任何事情,都是需要过程的。我不能靠说话解决问题,不能靠推理和逻辑思维解决问题,我必须用自己的行动去求证。每一个转折,每一道沟坎和每一个悬念,我得亲身去体验。如果没有去北京这个过程,我真是要急疯的。我相信世界上的路,每一条都有用,没有一条是白走的,只要你不愿意白白地走过。
 
   于世杰不知道,如果他老婆没有去北京寻找女儿,她就会生病,肯定会的,从前的经验已经屡试不爽地证明了这一点。病是一种积淤,从心里生来的。于世杰的老婆生病了,他将会有一些节外生枝的麻烦和损失。毕竟只用了九天时间,她就回来了,日常生活的程序便又接上轨了。蔡唐伯至少不好意思将于世杰的劳务费全部扣掉吧?这个我就不得而知了,那是于世杰自己的私房钱,我不会过问,因为我非常明白,过问得来的也是谎言。天底下的好夫妻,哪有不靠谎言维持的?我喜欢无伤大雅的谎言。我自己也常常说一些无伤大雅的谎言,比如我要是告诉于世杰,说大红和郝运都要求给我报销路费,而被我谢绝了,于世杰准定脱口而出:“你有病啊!”
 
   那么女人是否要担心男人有了自己的私房钱而堕落呢?我认为,恋爱不是堕落,于世杰与他舍不得送翡翠手镯的女人恋爱,那不算堕落。堕落是没有感情只有感官的动物性胡闹。我不是那么担心于世杰。十五年的夫妻,整日生活在一起,我大约还能够知道于世杰的私房钱的走向。于世杰另外的钱,一般都从麻将桌上和餐馆里流走了,这是男人对于私房钱的一种普遍用法。挥霍感对于男人很重要。于世杰会不会找小姐?也找。让小姐坐在膝盖头上,两人一起唱“卡拉OK”,偶尔也会有的。蔡唐伯就好这一口。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像于世杰这种自我感觉良好的男人?在小姐的虚假的恭维之下,能够坐怀不乱?但是,有一点,他是有警戒线的。于世杰最爱惜自己的身体了,半夜三更打个喷嚏,他都要起床开灯找感冒药吃。钟点工人使用过的马桶,于世杰一定要用新洁尔灭洗刷过了才肯使用。一个男人,只要他太珍爱自己,你就不用替他担心有多么堕落。有堕落危险的人,是不要性命的人,是保持着内心的天真烂漫和充满了不安分激情的人,这种人天生就不是我的配偶。上官瑞祥的歌唱得多好啊,年过五十的他,去年又遭遇了新的恋情,为了一个据说蜜桃一般新鲜的辣妹型小歌手,断然与他的第二任妻子离婚了。据说他迷恋和痴爱美丽的东西,达到了身不由己飞蛾扑火的程度。我庆幸我灼热的初恋只燃烧了一夜,我庆幸我不会在漫长的岁月里无法理解爱人一次又一次的追逐,而身心交瘁,哭肿眼睛,过早衰老。依我之见,不管是谁,不管你的热情有多么奔放,不管你渴求遭遇多少激情,不管想积累多少多彩多姿的生活经验,你总是沧海一粟,总是盲人摸象,你永远都无法囊括,所有的道路都是阶段性的,所有的经历都只是数量的不同,因为,我坚信,迷宫的进口只有一个,出口也只有一个,全人类的终点站都只有一个。因此,我愿意,与一个在你沉闷地缺乏睡眠地坐了一夜火车之后,能够把你逗笑的男人,不亲不疏地共同操持一个普通的家庭,像细火慢熬一锅热气腾腾的烂粥,以它的平和冲淡,无色无味,保持永远的魅力。
 
   上官瑞芳用她全部的青春和生命反对我的平庸,我却还是那么地理解她和心疼她。
 
   也许,我注定找不到容容。她身体里毕竟流着上官瑞芳的血液,又是青春正好的年纪,怎么能够听进去我的陈词滥调呢?
 
   上官瑞芳和容容,是我伤口深处的伤口,是她们,保持了我对于疼痛的敏感和对于自己平庸的发现,因此我无法不去呵护她们,呵护她们也就是在呵护我自己。
 
   夏天当然不是武汉市最美好的季节,但是是枫园最美好的季节。建国初期就开始营造的院子,现在花草葱郁,树木遮天蔽日。灰喜鹊喳喳叫着把小松果过早地啄了下来,活泼地滚落在你寂寞的脚边。浩淼的东湖,有一湾水被留在院子的一角,以便延伸院中人自由的感觉。湖心的小岛,日出的时候喷发朝霞,所有的树叶,因此会镶上华丽的金边,日落的时候,离别来临,它又成了低吟浅唱,叶色郁绿,朴素无华,阴影相叠,水鸟环飞,仿佛不忍归隐又不忍离去。在缘水的岸边,零落地有一些油漆剥落的长椅,而其中一只,四只脚的周围都长满了看麦娘,上官瑞芳在这里端坐了二十年。
 
   星期六的上午,上官瑞芳果然坐在这里,面对湖水,做她二十年来做的两件事情,一件是绕手指,一件是读钢琴琴谱。看见我来了,上官瑞芳朝一边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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