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句也不好,到底伤于纤巧些。”唉,我亲爱的花儿啊……
语言是多么神奇的东西呀,它明明塑造了我的思想,却使我深陷在峡谷底端。峡谷是思想,囚禁我的四壁是河水雕蚀而成的。那河水便是流淌在我血液里固有的中文,它还会继续流淌下去,我知道那河水的美丽,但我周围的人不知道。运用着与生俱来的语言,却被它囚禁,于是,再也不能用另一种语言来交流或独立思考。英文也美丽,但是读着累,又写不出来,所以很难过,我摸不到它的美丽。如果我从小热爱科学,痴迷数理化,那现在我就依然能够做自己喜欢的事情,这该有多么幸福。
女子有行,远兄弟父母(3)
这样,又想起了《格林童话》中森林里的小屋:当小哥哥和小妹妹尽情地吃着美丽的奶油房子时,屋里的人说:“啃啊!啃啊!啃啊啃!谁在啃我的小房子?”孩子们唱:“是风啊,是风,是天堂里的小孩子。”他们边吃边答,一点也不惊慌。小哥哥又拆下一大块房顶;小妹妹也干脆抠下一扇小圆窗,坐在地上慢慢舔。突然,一个老婆婆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从房门里走了出来。孩子们吓得双腿直抖,拿在手里的好吃的也掉在地上。原来这个邪恶的巫婆造了甜美又好吃的小房子,当孩子落入圈套,坏巫婆就把他们煮煮吃掉。时间久了,初来时那种新鲜和兴奋渐渐消失,我就觉得这些童话般的小屋不像从前那样美好了……
幸福不是一种浅薄(1)
这样的心情下,所有的故事都开始于一个“为什么”的问题,马克思主义唯物辩证法认为:事物的变化发展主要是因为其内部矛盾引起的。那些日子,除了气候渐寒,人烟稀少,天黑愈早的外部作用,我又时时感到似归属非归属的内部苦闷。不知与谁为众,我正在挣扎着这样一个形而上的问题:我从哪里来,去向哪里,我是谁。这些问题把我折磨得焦躁而痛苦,自然又得不到答案。
于是,辛蒂娅的出现简直像仙女下凡。微积分课上,数学老师为了解释加速度,撒丫子似的一边笑,一边从教室的东头跑到西头,再从西头跑到东头,还像个大姑娘一样把粗辫子一甩一甩。我想她精力真旺盛。同学们都笑哄哄的。坐在我前边的一个女孩子也很快乐。我喜欢看她的头发,轻得像棉絮一样,长长软软地披下来。至少十七只蝴蝶形状的小卡子别在一绺一绺金灿灿的卷发上,垂下来。她上课不举手就大声问问题,问特别简单的问题,依然理直气壮,十分严肃认真,试图解释什么的时候,双手就翻来翻去,像蝴蝶一样在空中上下飞舞。课间,她坐在座位上和旁边的女生打闹,她轻轻一拍那个女生的脑袋,那个女生就像乌龟一样缩一下脖子,然后她们就哈哈哈地笑一阵;她再拍一下,那个女生又乌龟一样缩一下脖子,她们又哈哈哈地笑一阵。女孩子们乐此不疲地玩着这个弱智的游戏,简直像在幼儿园里。
教科书很贵,纸也很精致,摸上去又冷又滑。美国大学数学真是简单,但说英语我可没有多大勇气,不敢开口,心里虚,没底气。我羡慕地望着坐在前面的两个女生玩着乌龟缩脖的游戏,她们是多么单纯快乐呀,生在一个地方,长在一个地方,说着与生俱来的语言,绕在从小一起玩的朋友之间,她们从来就不知道什么叫“离开”,什么叫“陌生”,什么叫“伤害”。我们同样十八九岁,可觉得自己一把年纪了。人和人有多么不同呀,我的世界和她们的世界又相隔多少千山万水呀!
课间,坐在我前面的女孩子们转过头来,对“转笔”发生了极大的兴趣。其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一直在不自觉地“转笔”,手指头一翻,一支笔像小电风扇嗡嗡的。美国孩子没见过写字的笔也能转出花样,认为我是马戏团出身。他们争相拜我为师,来学转笔。就这样,我的座位前门庭若市。
她们问我叫什么名字,我说我叫“绰丢儿”。她们噘起嘴,很认真地念“Diu er”,念完还问我对不对。名字被念得怪里怪气,我宽容地点了点头。那个金色头发上有许多小蝴蝶的女孩说她叫“Cynthia(辛蒂娅)”,大大方方跟我握握手。她们又七嘴八舌地问我喜欢听什么歌。如果我说我喜欢王菲,王菲的颓废和黯败,她们一定不知道我在说什么。于是,我想了想说,我最喜欢卡伦?卡彭特的 Yesterday Once More。辛蒂娅说:“哦,那是70年代的歌,我妈妈经常听,我也喜欢。”我一下子就觉得自己很土,好像我们不是一辈儿的,有代沟。谁让传入中国的歌曲都是美国几十年前流行的呢?
再上课的时候,她回头冲我调皮一笑,蹦过个小纸条,上面写:“绰丢儿,你快活吗?为什么我看你总闷闷不乐?我和一大堆朋友明天要去看电影,你想不想去?真高兴能认识你这样酷的人。”后面画了一张笑脸,咧着大大的嘴。落款是:你的朋友,辛蒂娅。我抬头看看前坐这个健康快活的女孩,几乎有点受宠若惊了。天天都把自己当作有自闭症的哑巴,走在雪地里卖火柴的小女孩。什么时候我就变得“很酷”了呢?
下课了,辛蒂娅兴高采烈地拉着我问长问短。她问我想不想去看看她的宿舍。我点点头,我们一起走在初春的校园里。空气湿湿的,辛蒂娅指着路边一种花瓣和叶子都很柔顺的花说,这叫Daffodil,报春的花。我滴滴答答摁了一通文曲星,原来是黄水仙,明亮的黄色,喇叭形的花冠,这是一片开遍金黄色水仙的土地。
跟着辛蒂娅来到了她的宿舍。墙上挂的满满的都是自己画的画儿,这是个女孩子的房间,她热爱鲜艳的颜色,健康的旋律。我看着那些稚气的画儿:一只蝴蝶,一朵花儿,一个金色头发的小女孩站在阳光下笑。她说:“我喜欢art,你喜欢吗?”我禁不住觉得她用art 这个词太大,太严肃了,这些画算不算得“艺术”呢?
幸福不是一种浅薄(2)
但是,绰丢儿发自肺腑地说:“我喜欢。”第一次,第一次,不觉得幸福是一种浅薄。
但是我感到温暖的味道了,暖融融的大家庭。窗外,几个健康的美国男孩在扔飞盘,金色的头发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橘红色的飞盘旋转着,在绿色的草地映衬下,好像系着某种梦幻的东西,在手中飞来传去。绰丢儿羡慕他们,于是,对自己说,我要和他们打成一片,我要和他们一样,简单,快乐。
我和辛蒂娅渐渐更熟了。我觉得她是一个单纯的,从来没有被破坏的女孩,像用一束透明的阳光做成的,你可以将她一眼望穿,望透。她从来不知道“离开”、“伤害”都是些什么意思。而我的家在遥远的地方,新的环境让我变成一个孤儿,再搭上半个文盲。我的世界和她的世界又隔着怎样的千山万水啊?
辛蒂娅对美容学研究有素。我们逛商场,她着意打扮了一番,小上衣,小裙子,都是纯粹的天蓝色,鞋子也是,连手提包也是,很搭配。她微笑地说:“I like everything matches。”接着翻出一件紧紧匝在身上的小背心让我试,在她的指导下,我一趟一趟跑进跑出试衣间,傻乎乎做着一个十八九岁的女孩应该做的事情。绰丢儿也喜欢看新衣服挂在自己身上,显山显水,描出曲折的形状。可穿上就不会走路了。我叫起来:“不行不行,我要有领有袖儿的。”我在脖子上比划了一下,“有领儿。”又在胳膊上一砍,“有袖儿的。”最后挑了一件尖尖领子,中长袖,卡腰的白衬衣,像件合身的制服。她把睫毛夹呀;口红呀,粉底呀都往我怀里塞;平生除了小学大合唱化过妆;唯一抹的就是“万紫千红”或“友谊”牌的擦脸油。打开小铁盒子; 手指尖伸进去剜一点,抹在手背上;再伸进去,剜一点抹在脸上。弥漫开腻腻的香味。
绰丢儿觉得很快乐。没事了就坐在辛蒂娅床上染指甲,染完手指头,染脚趾头。她有好多颜色的指甲油,我们把手指甲涂成黑色、蓝色,再敷上透明的那种,里面裹着许许多多亮闪闪的小银片。十个脚趾的趾甲涂着蔻丹,像十片小小花瓣。我看到辛蒂娅的两根脚趾头长得稀奇,就伏在床上大笑。她说她小时候,坐在厕所看自己的脚丫,第一次发现第二个脚趾头和第三个脚趾头中间的坎儿那么高,两根脚指头几乎连在一起,就蹲在马桶上,玩儿自己的脚趾头,掰来掰去,也咯咯咯地大笑起来,动动一根脚趾头,两根就一起动起来,像兔子耳朵。她妈妈在外面喊,上厕所干吗这么高兴?辛蒂娅还是蹲在厕所咯咯咯地笑。讲到这儿,我们就坐在床上一边染脚趾头一边咯咯咯地笑。染完了,也笑完了,我们举手投足光华四射。
任何别人给一丁点的关心,我就会像只寄生虫一样吸附在别人身上。摽上了辛蒂娅,跟着她去了很多地方,几乎是没有她就不知道怎样走路。辛蒂娅长得比我漂亮,我们站在一起,人家就兴高采烈地同她攀谈起来,忘了我绰丢儿的存在。我就感觉自己被撇在一边像只燎了毛的小冻猫子。于是,痛恨起辛蒂娅来,对她大吵大嚷地说:“你带我出去玩; 无非是想带个陪衬的,你是在利用我。”辛蒂娅委屈地说:“你怎么能用‘利用’这样恶毒的字眼,我是为了让你快活。”总之,我与辛蒂娅的隔膜已深,我不喜欢人家会把我们比来比去,让我伸不开手脚。我告诫自己一定要学会自己过日子。我要自己寻找我的快乐。
旧恨的出场(1)
Fraternity 就成了心向往之的地方。让我来解释一下这个词在美国大学生的社交生活中占据一个什么样的位置。这个词本来是友爱,互助的意思,Fraternity 是兄弟会,应当是一个健康的大学生联谊场所,通常以几个希腊字母命名。但是,当简称为Frat时,就有帮派性质,属于贬义词,有不正当青年群居的嫌疑。
秋天又来了,落叶纷纷稍觉多。我的许多感情郁积已久。那枫叶红得触目惊心,毫无保留地炫耀自己,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