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都就事 作者:莫怀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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陪都就事 作者:莫怀戚-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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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律师赶去《渝洲唱晚》编辑部。单延昭也到了这里。

原来北京方面的反应引起了注意。

正阳老校友的来函中,有位叫林继昌的提出要求:委托打听“老校友
中的两位女性”--徐小雁和焦英苹。

林继昌当然不知内幕,所以在来信中,将“徐案”始末叙述一遍。
“徐小雁,我们始终不知其去向,而焦英苹--这是最让人纳闷的:
解放后我明明在街上见了她,她却矢口否认己系焦某。我那时还年轻,
无昏花老眼;她呢,自是容颜无异,为什么否认自己……”

三个朋友相视一瞬。心照不宣。

--居然忽略了另一个重要的思路:焦英苹!

只注意了受害的,没注意逃脱的。

立刻同林继昌先生进行了联系。

两天后,林先生夫妇到了《渝洲唱晚》编辑部。



林先生退休前在银行工作,夫人齐氏也是校友。

细细聆听了夫妇俩关于在重庆路遇焦英苹的纳罕事。

时为一九五五年六月。当时林、齐夫妇尚在重庆工作。是个周末,单
位组织职工游南温泉;下午集体住进旅社后即分散活动。林继昌喜欢
钓鱼,便与几个同事往深里走,准备穿过马家镇去磨滩水库钓鲤。在
马家镇外的公路上,一眼就看见焦英萍,她带着个八九岁的孩子在走
着。

会在这里碰见焦英苹,林继昌有点奇怪,扭头去问妻子:“你看那是
哪个?”

妻子说:“咦!不是焦英苹是哪个?”

林继昌很高兴,叫了声“焦英苹”便小跑过去。

被叫“焦英苹”的女子楞了一下,茫然地扫了一眼,牵起孩子就走。

林、齐都赶到她跟前。林说:“哎!焦英苹!同班同学都不认了?”

对方不停步,也不扭头,生气是说:“讲不讲道理?我不姓焦!”

这时那几位同事在后面笑起来。林感到了难堪,就赌气地说:“何必
嘛!我又没得罪你!”

但那女子不做任何理会,拽着孩子,避瘟似地拐进一条小路。听得见
孩子嚷着:“走哪去嘛?妈妈,走哪去嘛?”

眨个眼就不见了人影,跟撞见了鬼似的。这里夫妇俩面面相觑,疑心
重重,不由嘀咕--突然就想了起来:

“徐案”以后,真正见不得人的是焦英苹。

一个是,相当多的人根本不相信她“跑脱了”,认为她也是被“那个”
了的。

那几天她根本不愿出寝室。但,即使是戒备森严的女舍,也有男生溜
上来看她“长得什么样子”。更有甚者,连在“官茅厕”里挑粪的粪
夫,也要来看“美国兵究竟搞了哪个婆娘”。

“美国大兵如狼似虎,她哪里跑得脱?”

“那是兵营,哨兵是吃素的吗?”

“衣服都撕烂了嘛!”

为了这个,学校里终于起一场相当规模的械斗。一方是焦英苹的同班
男生,另一方是嚼舌头的外班男女。五人重伤,数十人轻伤。校方为
此敦促焦英苹“较长时间离开学校”。那种劝其自动退学的意思,昭
然若揭。

另一个是,“母狗不摆尾,公狗不爬背”;有人公开说她们“就是去
卖淫的”。另有客气一点的,说“想找个美国如意郎君托付终身,别
人却只将你当鸡看”。

焦英苹也不敢回家,只能缩在自己的床上,在蚊帐中器泣。反复说:
“我没有!我没有!我可以去检查!”

后来居然形成一项协议,即由校方派人同她去医院验明处女正身,
“以平息舆论”。

焦英苹由是停止了哭泣,很是自信的样子。

但此项协议遭到了女权主义者的抗议和反对。正阳女协贴出大标语,
称此举是“企图从精神上强奸全体女性”,“比强暴者更强暴”;称
谁要敢送焦英苹去验身,就将“不遗余力对其究追加猛打,令其身败
名裂”云云。

沸沸扬扬,不亦乐乎。

焦英苹突然就失踪了。失踪的前一天晚上,同室秦姓女生陪了她一阵,
她反复地,梦呓般的就半句话:“美国人倒没……倒是,倒是。”其
含意大家都明白。

她的失踪,让一些人冷静下来,感到了内疚。为此学生会曾如开过一
次“徐、焦事件内部检讨会”。

但这事终究过去;尤其是解放以后,社会发生了根本的、面目全非的
变化,许多旧痕便淡到乌有。



林、齐夫妇说:现在想来,很替焦英苹心酸--她实际上是被自己的
同胞逼得走投无路。“最近,回首往事”,齐女士说,“感到我们这
个民族,自己人待自己怎么总是那么苛刻,那凶狠呢?”

林继昌说:“焦英苹外表平常,无什么明显特征,但说我们夫妇二人
一齐错认了,也太,太那个了吧?后来我们分析,她是躲到城外隐居,
很可能还改换了姓名……解放初的重庆城,只有现今的若干分之一,
南泉外的马家镇,简直都不算重庆了……”

在焦英苹失踪以后,来自各方面的消息慢慢合人们相信,她的确是
“跑脱了的”。为此还将一个美军士兵狠狠咬了一口。卫兵本想阻拦,
但看她疯了一般,便惊愕地让开了。

慢慢听出来,林、齐夫妇大约也是当年的“过激议论者”,现在怀着
久远的歉疚,希望能够……至少了解了解焦英苹后来的情形。

送走客人后,单延昭说:“这个焦英苹即使还活着,要找到也相当困
难。解放初建立户籍新体系的时候,不可能科学和准确。某人,大家
都说他是谁,他就是谁……”

武耀说:“焦英苹同‘五·二三’事件,可不可能有关系?”

单延昭说:“找不到这个焦英苹,一切推测都是空话。”

三个各各向后仰倒。大海捞针的无奈弥漫开来。

大律师忽然大笑失声。两个朋友紧张起来。

过了阵,大律师擦着嘴角说:“我们需要再来一次‘文化大革命’。”



次日,《渝洲唱晚》登出一则启事--征求“文革”中的“身份落实
事件”。

启事说:“……为了大致弄清‘文革’中女性因政治原因而遭受的打
击和挫折的数量与程度,给解放以来的妇女解放运动的概况做出较准
确的总结……”云云。

给人的感觉是:在组织一个“文章系列”,用简省的方式收集史料。

自然,“付给信息费××元”,“同一事件,取第一报告者,以邮戳
为准”,诸如此类。

一周以后。

第四十五封来信写道--

“我巴县针纺公司,原来的财务科长乔芸斌,女,当时不到四十岁。
‘文革’中空然有一天,出了一张大字报,题目叫乔科长你真的姓乔
吗?大字报说她是美蒋潜伏特务,真名焦英苹……”

落款“巴县针纺公司一退休职工”。

武耀兴奋不能自已,未及看完便拨电话。



所获“乔芸斌--焦英苹”有关情况如下。

一,“文革”开始,乔芸斌任财务科长已数年。她为人不太会变通,
所以机会来了自然有人要整她。

二,针对她的第一张大字报是谁写的,至今不知道;但当时刚刚进驻
公司的工作组正在无法“打开缺口”,便立刻抓住这事,成立了专案
小组。

三,乔芸斌很快就承认了自己确系焦英苹;虽然为此非常的屈辱,但
认为自己的改名换姓,系“美帝国主义所犯罪行所致”,没有什么政
治阴谋,只为顾全个人名节。但在那个凡事都说不清的年代,她这个
解释根本不起作用。

四,接下来就是:确定她已被强奸。工作组长在会上说“她怎么可能
没被强奸”。为此还召开大会,不知从哪里请来了几位“解放前的见
证人”,回忆美军在陪都的暴行。

几位见证人都是朴实的老工人,他们的发言也非虚诓。四十年代,美
军吉普车在街头巡逡,见到漂亮女子,便悄悄靠近,突然将人抢上车,
一溜烟开跑,这种事很多。蒋政权要靠人害给钱给枪打共产党,所以
根本不可能认真追究。这类事情民愤很大,市民见到美军吉普就躲……

焦英苹承认那都是事实,但说“这并不能证明我的受害”。

于是又招来更多的大字报,有说“为个人名誉反替侵略者辩护”的,
有说她“根本立场是亲美的”……不胜枚举。

工作组反复给她做工作,要她“为了打击帝、修、反的千秋大业,勇
敢地承认自己的受害,并站出来揭发和声讨”。

对此她沉默了几天后,说你们去问我爱人吧。

五,焦的爱人不是本单位职工。对于这个问题,他非常肯定地说“我
们结婚时,她是处女”。

但,他承认自己并不知乔芸斌其实是焦英苹,“徐案”与她的关系自
然也不知道了。就是说,焦对自己的丈夫还是有“重大隐瞒”的。虽
然这种隐瞒可以理解,但仍然是“对组织和革命群众的欺骗”。

两边的工作组配合起来了。焦的丈夫被隔离,做他的“思想工作”。
其间种种不必细诉,到后来,焦的丈夫虽没有彻底推翻“处女”之说,
但宣称“那时自己年轻,缺乏有关知识,所以对她是否处女没有注意”。

这样一来,焦的“最后挡箭牌”便粉碎了。她突然承认--我的确被
美国人强奸。

六,姓名为什么居然改成了?有一个偶然原因。

原来焦在正阳学院读书时,与一柯姓女教师相熟。柯老师是地下党员,
焦自然不知。五一年初,焦在南岸偶然碰见柯老师,躲不掉,只好敷
衍。柯老师说她现在巴县(属重庆管,离市区并不太远)的军管会里,
主持妇女工作,很需一批知识女性来任干部……焦灵机一动,便答应
下来。开介绍信时,焦便自书“乔芸斌”三字。柯老师是广西人,还
以为是自己“以往听错了”:当时还说了句:“看看,看看,我还一
直以为你姓焦呢!”

“乔芸斌”方正式产生,被共和国户籍承认。

七,焦英苹已于一九六六年底自杀--在禁闭她的那间办公室的吊扇
上挂了个绳套。绳子--说来令人唏嘘,对她本是有防备的,但给她
发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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