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泪眼 作者:从维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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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泪眼 作者:从维熙-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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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像被糨糊粘住了一样,没说出一句表示感谢的话,他用那只露在绷带外面红红的眼
睛,再一次向大夫表示了谢意,便推开房门。
    大夫在后边叮嘱他:“别叫干部看见!”
    “嗯!”他迅速地把那纸口袋揣进怀里。
    “还要注意‘三只手’,别叫他们给扒走!”
    “嗯!”索泓一的绷带被泪水涸湿了,“请问大夫,您……”
    “我姓柴,柴禾棍的柴,我很欣赏你的才艺。”大夫关切地说,“你眼睛受伤的事
情,我是要向你们郑科长汇报的。走吧!”
    索泓一记得非常清楚,当他回到铁丝网内的劳教大院后,屋里的“同类”都出工了,
空荡荡的房子静无一人。他第一个动作,就是颤颤惊惊地从怀里掏出那袋葡萄糖粉,用
牙齿咬开纸袋的角角,像耗子吃食那样,用舌尖先舔了舔那滋补品。凭心说,他从昨天
晚上到天亮,还一直没进一口食儿,极需热能的支持,但饥荒年代对食物的珍视感情,
还是抑制住了他吃掉它的渴望。可是在这间屋子里,放在哪儿比较保险呢?塞进炕洞怕
老鼠——饥荒年间的老鼠无所不吃,就连‘老右’的皮箱都被它们咬噬得像漏筛一样,
四面都是洞眼;挂在铺位前的梁柱上?那更不行,高明的扒窃比“三盗九龙怀”的杨香
武还有能耐,他们不需要进屋来偷,只需把一根竹竿头上绑上铁丝,就能从窗外把它钩
走。索泓一在屋内转悠了老半天,最后决定把它塞进棉絮里,这袋葡萄糖粉也是软的,
放在棉絮当中间不容易被人发觉。他开始用剪刀拆被头,一根白线已经被他挑开了,忽
然又停住手:“哎呀!你索泓一真是傻瓜,这年月,人的嗅觉能力赛过觅食的狐狸,万
一被人发现了呢?小偷为这包糖把我的棉被也给抱走,那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吗?!”
他左思右想,觉得偌大的空间里,似乎放不下他这袋滋补品,还是把它装在贴身小褂的
口袋里,是一切保卫方案中的上策。耗子啃它时能打,小偷来偷能抓;除此之外还有一
个优点,睡觉时把头半缩在棉被里,可以嗅到那袋东西的淡淡香味,这气味能从精神上
抵制肚饥……索泓一就这么睡着了。
    根据索泓一不十分精确的统计,这袋半斤装的葡萄糖粉,他一共吃了八天。他白天
对自己进行严密的控制,只能闻味,不能入口;只有到了他值夜班的石灰窑,才拿出它
来和烤热了的窝头一块进肚。他吃这袋滋补品的方法,也很奇特,不是用热窝头沾着吃;
而是用手指捏那么一小撮,放在窝头的圆眼睛里,直到窝头吃得只剩尖尖了,他才让这
口糖粉和那窝头尖尖一块咽下食道——仿佛这样可以产生更多“卡路里”的热量似的。
    索泓一不会记错,那是从食用这包滋补品的第八个晚上,他把包糖的纸袋翻过来,
舔净糖渣之后,先去几个窑门检查了一下火力,然后照例地靠在窑门火墙上打盹。不知
道是为了什么,这几天在石灰窑值班时,他时常想起那盲流李翠翠,他从理智上判断出
她已经走了,可是从心窝深处又希望她去而复返。他甚至这样想过,如果她又来石灰窑
讨吃,他宁可饥肠饿肚,也要分点窝头和糖粉给她吃。为什么对她会这么大度?他不知
道也说不清。反正在河沟山泉旁他心神颤栗的霎间,久久使他难以忘却;他只要一闭合
上睫毛,就失去控制地回忆起那个场景:她的手指,她的眼睛,她的……因为这在他生
命中还是第一次,第一次的记忆总是深邃而又使人难忘的。由此,他又联想起在前两天
夜里,他还碰到了另一个“盲流”的事儿:他靠着火墙闭目养神时,听到窑边有窸窸窣
窣的声响,他立刻把头探出窑门,朝着有响动的地方望了望,来的不是两条腿的人,而
是一只四条腿的狗。他走近看了看它不是狗,而是一只野山羊——它在一钩弯月洒下来
的幽光下,从容而安详地啃着石缝间冒出的草芽。索泓一后悔自己没有带出来那根烧火
棍,要是带着那根棍子搂头盖顶地给它一下,那他就可以在石炭窑过年了。他匆匆忙忙
跑回窑门,又气喘吁吁地跑回来,那只野物已经不知去向,只留在山坡上一片淡淡的月
光。
    他拄着那根棍子,在清冷的月光下站了许久,自己问着自己:“你是不是饿疯了?
怎么见什么想吃什么?如果那只野山羊,白天吃饱了食儿,会到这个鬼地方来嚼夜草?”
正在他反躬自问之际,忽然它又出现了:它从一块巨大的山石后边闪出身子,跳了几跳,
到另一个山石缝儿去啃青。它似乎望见他了,歪着脑袋朝他瞅了瞅,就把嘴伸进了石缝。
索泓一刚才的自问,此时一扫而光,贴着脊梁的瘪肚皮,命令他去攫取它。索泓一悄声
屏气而进,由于那块岩石遮挡住了野山羊的眼,它不知道有个“万物之灵”正在接近它;
它依然用嘴巴拱着活石头,想把石头拱开连根嚼掉那丛石缝中的小草。
    索泓一已然把木棍举在了半空,但当棍子往下落时,李翠翠的影子突然映进了脑海:
她是个讨吃的盲流,它也是个羊群中的盲流吧!野山羊都是成群结队而行,为什么它孤
单单地一个窜到这儿来吃草?他的胳膊软了下来,棍子眶嘟一声摔在石头上。野山羊被
这声音惊吓得一跃而起,三跳两蹦就消失在夜幕之中……此时,索泓一舔净了糖纸,意
识到今后是没有任何盼望的夜晚了。他闭着眼睛,暗自责骂自己,那天夜里不该放走那
只野物;不然的话,他可以把那只野山羊肉,藏在灰窑旁边的岩洞里,再把洞口用石板
堵严:今天夜里吃羊腿,明天夜里吃羊头……最后,用他那只缺了耳朵的破铝锅,在窑
上熬羊下水杨喝;再把那张剥下来的山羊皮,在窑门烤干,带回去铺在褥子下防潮。晚
了!完了!那只侥幸躲过棍棒之灾的小家伙,是不会再光临这儿了。他失望地垂下头,
嘴角流出了口水……
    嚓——嚓——嚓——
    这轻微的声响,马上在索泓一的心里产生了条件反射的功能,他本能地抓起棍子就
跑出窑门。使他失望的是,这次向石灰窑移动着的黑影,不是四条腿的动物,而是两条
腿的人了;但失望中又蓦地升起了希望:接班的还不到点,谁到这儿来呢!莫不是李翠
翠她当真没离开这大山沟?他兴冲冲地迎了上去,差一点嘴里就呼喊出“翠翠”的名字;
可是迎面射来的一道银白的手电亮光,使索泓一的梦顿时破碎了;他用手中的电筒回敬
了一下照射他的人。心里格登一跳,来的人竟然是郑昆山。
    索泓一赶忙闭上电筒,喊了一声:
    “郑科长,是您……”
    “是我!”
    “您是来查窑?”
    “……”郑昆山没有作答。
    索泓一看见他没有回声,马上缄默不语了。从那次他感慨地冒了一句“作茧自缚”,
索泓一见他如同耗子见猫,偶尔,他和“鱼干”走在对头时,他总是绕路走;每次,郑
昆山在台上训话时,索泓一无一例外地总是把头扎在两膝之间。他当过演员,见过大世
面,面对着大剧场的几千双观众眼睛,他坦然自若;但只要和郑昆山那双黑炭块似的眼
球对视在一起,他立刻手足无措,心随之咚咚地跳得失去规律。“一物降一物,盐卤点
豆腐”,他承认他在郑昆山面前,就是那软软的豆腐。因此,当郑昆山没有回答他的问
话时,他也赶快闭上了嘴巴。
    相对无言大约有半分钟,郑昆山答话了,“我是来查窑。顺便看看你那双眼睛。”
    “您知道我的眼睛……”
    “柴医生向我汇报了。”郑昆山麻利地回答。
    “噢!”索泓一心里略略安定了一些,“那……那……是我应该干的。”
    “你应该歇几天工伤么!”郑昆山说话的口气,似在对索泓一进行表扬,“咋样?
现在眼睛还疼吗?”
    “不疼了!”索泓一有点喜出望外。
    “会留下啥后遗症吗?”
    “风泪眼”三个字已经蹦到他的唇边,他舌头猛然拐了个弯:“不会。谢谢您的关
心!”
    “叫我看看!”郑昆山手里的电筒亮了。接着,一束强光直直地照在他的双眼之上。
索泓一在强光下本能地闭上双目,郑昆山用手在翻开他的眼皮,瞅了几秒钟,松开手说,
“兴许没啥问题了。你是咋个搞的?”
    索泓一心想:既然柴医生已经向你汇报了,你又何必来问我呢?!他心里虽觉得诧
异,嘴上又不敢不答。只好把他那天支吾医生的话,对郑昆山重新说了一遍:“那天夜
里风大,我怕大风吹走了石灰堆,便想用石头去压灰堆上的苫布,结果被石头绊了个跟
头,脑袋扎在石灰堆里,被石灰迷了眼睛。”在郑昆山面前,他变得更加小心翼翼,惟
恐露出一点马脚,使郑昆山生疑。
    “当时就你一个人值夜班看石灰窑吗?”
    “是的。”
    “你的眼睛被烧伤之后……”郑昆山似在寻找准确的提问字眼,“你……你……你
们同屋的右派,问过你负伤的情况吗?”
    “问过。”
    “你是怎么回答他们的?”
    “和刚才对您说的一样。”
    “嗯!很好。你最近一段的改造表现,比前一段大有进步。怕大风吹跑了国家财产,
眼睛因而负伤;负伤后拒拿工伤假条,照常来这儿看石灰窑。我作为管教科长,一定记
住你的这些表现。”
    索泓一虽然连连像鸡啄米一样地点头,心里却暗暗觉得“鱼干”今天的情绪有点反
常。因为全矿上下,从劳教干部到下等贱民,都知道他是一个武断跋扈的人。他通常是
用点头和摇头,表示他的肯定或否定意见,在井下或井上的劳动工地上,他不像其他劳
改干部那样,用宣传、鼓动会激励劳动情绪,而是用他的行动去指挥。他到了灰窑的
“开山组”,立刻抡起山桃木把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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