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泪眼 作者:从维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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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泪眼 作者:从维熙-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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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干部那样,用宣传、鼓动会激励劳动情绪,而是用他的行动去指挥。他到了灰窑的
“开山组”,立刻抡起山桃木把儿的十八磅大油锤;他到了“装窑组”,登着颤悠悠的
跳板往窑壁上码着石灰石,既充当没有嘴的师傅,又充当没有嘴的苦力。所以,他每到
一个班组只要往那儿一站,那儿的喧笑声顿时下跌,劳动干劲马上暴涨;即使是因为耍
胳膊根儿而进了劳教大院的“龙”“虎”们,只要睨见他的影子,“龙”立刻卷起“龙
须”,“虎”马上夹起尾巴。索泓一记得,那是五九年盛夏的一天下午,有三个老右为
“鱼干”打赌,谁要是能使郑昆山到灰窑工地上不干活,再说上三句半话,可以赢得另
外两个老右的晚饭窝头。打赌的甲先走上去:
    “郑科长!您把油锤给我吧!我这把锤子把儿折了。”
    郑昆山直起身腰,指指修理工具的木匠,让甲马上去找他换锤把儿。
    “郑科长!去那儿往返要走十分钟,还是您——”
    郑昆山把自个儿使用的大油锤扔给他,没有去拿那个折断了把儿的铁锤,顺手拿起
鸭嘴撬棍,顺着大块石灰石的裂缝,把“鸭嘴”伸进石缝里撬开了石头。
    甲还想再说什么,但“鱼干”面色如铁,他只好扛上大油锤,乖乖地走了回来。过
了一会儿乙走到郑昆山面前,他悄声说:“郑科长,太阳这么毒,送开水的还没来,大
伙要是中暑,可是影响装窑进度,您看……是不是我把窑上烧灰用的水桶涮测,到山沟
挑一担泉水上来?”
    郑昆山喉头蠕动了一下,用袖子抹抹脸上的汗,向远处眺望了两眼,点了点头。他
刚抄起撬棍要干活时,乙又向他表示说:“郑科长,这儿有桶没有扁担。我看您就歇会
儿吧!我用撬棍当扁担,硬点也凑合了!”
    郑昆山二话没说,回身就奔向了一棵被石灰烧死的小杨树。“嘎叭”一声,那根小
杨树被他从根部折断,又用脚一蹬,折断了树梢,把光溜溜的树干往乙面前一掷。乙傻
眼了,正想多磨蹭一会儿,再想点别的新道道时,郑昆山两只黑炭块似的眼球,已然冒
火了。乙只好拾起那根小树干,扭身就走。
    丙嗫嚅了,仅仅是两份窝窝头的诱惑,已使他失去见郑昆山的勇气,因他确实有事
要找郑昆山,只好硬着头皮慢慢地往前挪动着脚步。待郑昆山锤声一住,他马上说:
“报告郑科长!我有急事要向您汇报。”
    郑昆山手按着撬棍儿喘着粗气,等待着听雨的汇报。
    “是这么一回子事。”丙哆哆嗦嗦地从裤兜里掏一封信,伸手递给郑昆山,“我当
了右派来劳教以后,老婆和我闹离婚。我想也别耽误人家的前程,散就散了吧。可是……
您看信上写着限我七天以内请假赶回北京,否则她把属于我应分的那份财产也要装汽车
拉走。郑科长,这几天我夜夜失眠,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平常碰不见您,今天您来灰窑
了,我跟您谈谈我的请假问题!”
    郑昆山把叠着的信笺,又叠着递还给他。用下巴颏向岗楼的方向示意了一下,意思
是晚上回到大院再谈这个问题。丙误解了郑昆山的意思,以为郑昆山同意和他一块去管
教科谈问题,便面露喜色地夹起汗衫,等待郑昆山和他一块返回大院。“叭”地一声,
郑昆山的撬棍击在了石头上,同时他铁铁地喊道:
    “先去干活——”
    甲乙丙的不仅仅为了窝窝头的一场智斗,以毫无所获而宣告收场。
    太阳下山了,山环里响起大院敲击半截铁轨的当当声响——这是收工的钟声。右派
们列队站好,准备“打道回府”时,瘦骨嶙峋的郑昆山,赤着脊梁走了过来。他往一块
石头上一站,面色铁青地开了腔:“你们这群‘右派’是啥鸡巴东西?泥涅的?草捆的?
纸糊的?活没干多少,事儿倒有几车皮。工具坏了吧!渴了吧!请假吧!天生的好逸恶
劳!我要阉掉你们这些骚蛋病!”他激动地挥着短瘦的手臂,胸脯上的汗珠被震动得滚
落下来,“没别的说的,你们不是渴吗?现在开水。凉水桶都放在这儿了,喝足了水再
干上一个钟头再收工,甭怕豹子下山叼走你们,我郑昆山也留在这儿,陪着你们一块干!
解放——往灰窑旁边搬石头!”
    从这件事件后,“鱼干”这个绰号里被老右充填了新的内容:
    “拿破仑!”
    “沙威!”
    “穿透铁!”
    “登倒山!”
    当然,这些依附于“鱼干”绰号之外的性格符号,仅仅是“右派”们的窃窃私语,
其中,褒意贬意皆而有之。但在索泓一看来,郑昆山的很多行为,无异于一个机器人,
或许因为他是个光棍汉的原因,每天早晨敲击铁轨的起床声刚响,准能听见为这“钟”
声伴奏的咋咋声——这是郑昆山穿着那双被当地老乡称之为铁掌大头鞋,进铁丝网包围
的大院检查懒汉来了;到了晚上,他脚下响起的咔咔声,却不再与铁轨声为伍,熄灯之
后,他还要穿斋过室直到深夜。因此,在索泓一的头脑里,常常闪过一个问号:都说世
界上没有不食人间烟火的人,郑昆山就可能是其中的一个例外吧?!正因为他对郑昆山
的畏惧心理大大超过了对他的尊敬,他才越发觉得“鱼干”夜间巡窑对他眼睛热情的询
问,有点异乎寻常。
    “你在想啥事?”郑昆山发现了他两眼发呆。
    “没……没想什么。”
    “是不是肚饥了?”郑昆山居然也会笑。
    “没有!我饭量小,天天吃得挺饱。”
    “是真的吗?”
    “对领导我不说假话!”
    郑昆山在原地背着手转着圈子,似在考虑着什么心事。三百六十度的圆周转完之后,
回到垂手而立的索泓一面前,把手伸进棉衣兜,像在掏着什么东西。索泓一立刻紧张起
来,他仔细掂量着刚才和“鱼干”的每句对话,是否有不妥当的地方,不然他为什么要
把手伸进兜里,兴许是在掏手铐呢!
    郑昆山终于把东西掏出来了:一块毛巾包着几个鼓囊囊的东西。他把这个小包包往
旁边一块石头上一放:“吃了它吧!”转身就走了。索泓一呆了,傻了,老半天他才去
解开那个小包包,里边包着的竟然是四个白面馒头。索泓一无论如何不敢相信这是事实,
他用手电照了又照,又用手指去摸了摸,这一切竟然都是真的。
    约莫过了有一个星期,矿山干部们为郑昆山操持了一桩喜事——“鱼干”娶媳妇了。
传出来的消息说:干巴瘦小的管教科长,娶了一个老家在河南的俊姑娘。她名儿叫什
么……什么李翠翠。


  
    
    扑通一声,索泓一脚板踩在水窝里,他身子打了个趔趄。总算幸运,凭借人体内部
保持平衡的本能,他身体歪斜了两下,没有摔成泥猴儿。
    回忆顿时中断了——在索泓一最不愿意中断记忆的时刻。
    “看着点脚下的路么!”士兵说。
    “……”索泓一想把中断的记忆,重新连接起来。
    “俺跟你说话哩!你聋啦?”
    “没有。”
    “那你为啥不找干道走,硬往水坑里迈呢!”
    “那只眼总往下掉泪,挡住了我的视力。”索泓一回答。
    “你右眼不是好好的吗?”士兵追问。
    “报告班长,右眼看路是要犯错误的。”
    士兵没有听出索泓一的话里有话,但他谈话的兴趣却被索泓一给撩逗起来。他说:
“小时候,俺给伏牛山下的一户地主放牛。那时候俺也就有十岁,由于俺姓褚,个头长
得又高,村里的娃子都喊俺褚大个子。有一天在河坡上,娃子们对俺说:‘褚大个子,
你敢不敢倒骑牛?’俺说:‘那有啥难的!’说着纵身一跳就倒坐在牛背上。俺哪知道
这些娃子安心捉弄俺,他们趁俺不注意的当儿,把牛的右眼给用大麻叶捂了起来,牛只
用一只左眼看路,这家伙越走越偏离车道,等俺发现它的时候,这牲畜已经把俺给驮到
河湾子。那儿水大浪急,还没容俺跳下牛背,它一条腿已经迈下去了;那家伙不怕水,
在河湾子洗了个澡,‘哞儿——哞儿——’地叫着爬上河坡;俺褚大个子是只旱鸭子,
在河湾子里喝了个肚儿圆!”
    索泓一被逗笑了,情不自禁地回头看看那个士兵。
    那个叫褚大个儿的士兵,咧着宽厚的嘴角似笑非笑地说:“俺从那时候就明白了一
个道理,无论是用一只左眼或一只右眼看路,都会像驮俺的那头牛一样,把倒骑牛的人
给扔进河湾里去,让他挨淹!”
    “褚班长,你说得真好!”索泓一由衷地称赞着。
    “干啥事,你跟着车辙就没事,车辙是前车轧出来的。”他说。
    “要是没车辙的地方呢?”索泓一问。
    “俺还没有想过。”
    “比如:西北戈壁的大沙漠,咱们旁边的渤海港!”
    “俺是河南伏牛山的后生,没到过那些地方。”
    “伏牛山离兰考县远吗?”索泓一忽然想起了她。
    “你去过兰考?”士兵反问道。
    “俺不是跟你说过了吗?”索泓一再次把“我”吐成了“俺”,“俺是山东和河南
交界地段的人。”
    “兰考有你的亲戚!”
    “……就算是亲戚吧!”
    “啥个样的亲戚?”士兵显得十分认真。
    索泓一脱口而出:“拐八道弯的姑表妹!”
    “那儿离俺们伏牛山说不上远,可也说不上近。”士兵说,“对了,咱们农场郑科
长的媳妇就是兰考人。她叫李翠翠,你可以朝她打听打听你那亲戚家的情况。你见过她
吗?鸭蛋脸,大眼睛。”
    “没……没见过,”索泓一淡淡地回答。
    “俺该怎么对你说呐!就是在干部家属中,那个最能耐、最俊气的媳妇。”
    索泓一微微有些醋意地“嗯”了一声。
    “俺们是老乡,这媳妇里里外外没有不夸她好的。”士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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