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词典评 作者:苏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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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兰词典评 作者:苏缨- 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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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断章取义,不管诗句原本的意思是什么,只要单独摘出来可以为我所用就行。于是,后人的摘引、化用、用典等等,在很大程度上沿袭了这一手法,这便为原句与原典增加了不少歧义色彩,也使诗词的语言变得更加灵活多变、玲珑曲折。容若这里的“感卿珍重报流莺”,便是这样的一番手法。
  
  解释至此,渐渐柳暗花明,但这首词的意思仍然不是十分明朗。若再往下走,便又牵出了下一个问题,一个看似“过度阐释”的问题,即:徐乾学为什么要给容若送樱桃,而不是送别的东西?
  ——因为,樱桃是有特殊涵义的,这个涵义,仍与科举有关。
  唐朝起,新科进士发榜的时候也正是樱桃成熟的季节,新科进士们便形成了一种以樱桃宴客的风俗,是为樱桃宴。直到明清,风俗犹存。明白了这个风俗,便能体会到徐乾学以老师的身份送樱桃给容若是有着怎样一种涵义了。
  前文介绍《采桑子》(桃花羞作无情死)的时候,谈到过容若的科举经历:这时候的容若虽然年纪还轻,但早已经拜了名师(即徐乾学),熟读了各种儒家经籍,在十八岁那年通过了乡试,中了举人,次年春闱,容若再一次考取了很好的成绩,接下来的三月就是科举考试的最后一关——由皇帝亲自在保和殿主持的殿试。对这次殿试,容若志在必得,而以他的才学而论,也确有必得的把握。但上天总是不遂人愿,就在临考的当口,容若的寒疾突然发作,无情地把他困在了院墙之内、病榻之上。
  容若的这一病,便是词中的“独卧文园方病渴”。于是,老师惋惜容若的因病失期,赠他樱桃以示慰藉,这便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了。容若的考试,已经通过了乡试和会试(春闱),考中会试者成为贡士,贡士的第一名叫做会元,这还够不上进士。等到殿试,录取分为三甲(三个等级),一甲一共三名,赐“进士及第”的称号,第一名称状元,第二名称榜眼,第三名称探花(李寻欢被称为李探花,考中的就是一甲第三名),二甲和三甲人数较多,二甲赐“进士出身”,三甲赐“同进士出身”。这殿试三甲就是科举路途的终点,此后便当由学入仕了。而以容若当时的儒学水平,考中进士是手到擒来的事情,但没想到卧病失期,功亏一篑,徒唤奈何。
  在这个时候,容若既病且恨,老师徐乾学关心弟子,以樱桃相赠,取新科进士樱桃宴的风俗,有慰藉,也有勉励。容若想到师恩之拳拳,自是感动,又怕自己的事情太让老师牵挂,便也宽慰老师一番。“感卿珍重报流莺。惜花须自爱,休只为花疼”,说到这里,句中涵义便一目了然了。并且,以珍重之语作结,也应了题目中的“谢饷樱桃”的意思——这首词是对老师送樱桃之举的答谢,答谢之词便沾了些书信之体。
  
  至此,总算解完了这首词中的曲折意义。
  纳兰词向来以明白如话著称,但其中也有这样用典精深、曲折巧妙的作品。这首词,如果不深究个中原委,很容易就会把它当作一首男女之间的相思之作。
  诗词,有些是看似复杂,实则简单;有些是看似简单,实则复杂。容若用典,处处围绕着主题“樱桃”,把典故运用得千回百转,明暗莫测。——这,才是最难解的用典手法,给你一个“流莺”,谁能想到如此平凡的两个字里居然还藏着一个典故呢?
  那些一目了然便知道必是典故的典故,无论多偏僻,都不难解。比如“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即便我们不知道廉颇是谁,但也能看出这里是在用典,古狗一下廉颇也是是了。以平常字眼构成了极难察觉的用典才是要命的,因为你根本看不出这里是在用典,而且,还以“流莺”为例,如果只把“流莺”作字面解释,意思依然是讲得通的。这种时候,谁又会多想一想个中是否还有深意呢?
  
  这首《临江仙》,是纳兰词中用典手法的一个典范,也是清代诗词名家中用典手法的一个典范。清词号称中兴,盛况远超两宋,创作理念与艺术手法也较两宋有了长足的发展,只是宋词的马太效应太大,现代人便往往只知宋词而不知清词,即便读一些清词,也只知道容若一人而已,殊不知清词大家各有锋芒、各擅胜场,济济为一大观。
  诗词,从唐宋以降,一直是在发展着的。单以用典手法论,唐诗之中,李商隐算是用典的大家,但比之宋词里的辛弃疾,李商隐的诗句基本就算是白话了;辛弃疾是宋词中的用典大家,但比之明代吴伟业的歌行,辛弃疾的词也该算是白话了。个中缘由,除了艺术的自然发展而外,诗词作者从艺术家变为了学者,这也是一个非常主要的原因。大略来说,宋诗之于唐诗,就是学者诗之于诗人诗;清词之于宋词,就是学者词之于文人词。学养被带进了艺境,向下便流于说教,向上便丰富了技法、拓宽了境界。但遗憾的是,这等佳作,因其曲高,便注定和寡,总不如“床前明月光”和“人生若只如初见”这类句子那样易于流传。
  我们常说时间是一面筛子,但这面筛子并不总是汰沙存金,却往往淘汰掉阳春白雪,保留得下里巴人。对于歌者而言,“若有知音见赏,不辞遍唱阳春”,这不是孤高,而是寂寞。曲高则注定和寡,这是千古铁律,概莫能外,雅俗共赏的例子毕竟凤毛麟角。
  是呀,说不定几百年后,人们研究我们这个时代的“古典文学”,名篇佳作也都是从流行歌曲和畅销书的排行榜里出来的呢。
  
十三
  
  临江仙·寒柳(飞絮飞花何处是)
  
  飞絮飞花何处是,层冰积雪摧残。疏疏一树五更寒。爱他明月好,憔悴也相关。
  最是繁丝摇落后,转教人忆春山。湔裙梦断续应难。西风多少恨,吹不散眉弯。
  
  这是一首咏物词,咏的是寒柳。
  柳树实在是诗词吟咏中一个永恒的主题了,几乎和爱情主题一样古老而泛滥,所以,要能写出新意确实是有很大难度的。但,这会难住容若吗?
  会不会的问题先放在一边,我们首先需要面对的是一个前提性的问题:老调一定要写出新意吗?
  是呀,诗词作品为什么一定要写出新意呢?
  我们不妨想像一个场景:容若正在写着悼亡词,正在怀念着逝去多年的发妻卢氏。容若写了一稿,摇摇头,撕掉,说:“和元稹的悼亡诗差不多呀,不行,推倒重来!”——如果真是这样,词,便真的只是一种“创作”了。
  容若填词,是要独抒性灵的,情之所至即词之所出——即便落进窠臼,那又何妨,不过是不被流传而已;即便新意迭出,那又何妨,不过是不期然的彩票而已。词,就是我的灵,它天真无邪、不通世故,只知道在我的笔墨之间恣意狂欢,它只是一个孩子,仅此而已。什么这个派、那个派,什么这主张,什么那主张,都只是旁观者的分析罢了,就像,在音律学出现之前人们便会唱歌,在诗歌理论出现之前人们便会写诗,一个在海边尽情享受着深呼吸的人不一定需要了解有关氧气的科学知识。
  所以,对容若来说,无论是老生常谈的话题,还是前人未及的话题,只要有所感,就会有所发。词,独抒性灵,而性灵是拒绝机心的。
  
  “飞絮飞花何处是”,咏柳咏柳,开门见山:柳絮呀,随风飘到哪里去了呢?花儿呀,随风飘到哪里去了呢?——咦,说柳絮自然应该,毕竟是咏柳,可这个“花儿”是从哪里出来的呢?谁见过柳树开花呢?
  是呀,柳树难道也会开花吗?——嗯嗯,从科学角度说,柳树确实是开花的,但我们很难说容若这是把科学带入了诗词,因为,他说的花,并不是柳树的花,而是杨花。
  可是,杨花,好像也不大通哦。明明是咏柳,怎么突然出来个杨花呢?
  正确答案是:杨花和柳絮其实都是一回事,都是柳树上飘飞的那种一团一团的白色绒毛,现在还很常见的。
  柳絮为什么又叫杨花呢?这是子从父姓,因为柳树有个别名叫“杨柳”。
  如果你还要没完没了地刨根问底,问我柳树为什么别名杨柳,那我就只好……那我就只好告诉你吧。从古代到现在,人们普遍都有一种重视谐音的传统,手机选号就是最常见的例子,而在古代,“柳”因为谐音为“留”,人们便往往在送别亲友的时候折柳相赠,以此表达挽留不舍之情,于是,柳树也就成了一种很有人情味的植物了。后来,隋炀帝开凿大运河,号召老百姓在运河两岸种植柳树,每种活一棵者,赏细绢一匹。不但如此,隋炀帝还亲临一线,搞了一次以身作则的植柳仪式,并且给了柳树一个极高的政治荣誉——赐姓。
  赐姓,这在历史上倒是很常见的,最有名的被赐姓的人物该算是郑成功了,大家称他为国姓爷,因为他被明朝皇帝赐姓为朱,是为国姓,这是莫大的殊荣。隋炀帝的赐姓却与众不同,他充分表现出对绿色环保问题的重视,让柳树随自己的姓,姓杨,改名为“杨柳”。(小注:前两年北京作为行道树的杜仲树因为树皮被发现有经济价值,常在月黑风高的时候被人剥皮,政府屡禁不绝,如果能学学隋炀帝,把杜仲树改名为小平树、胡温树,看谁还敢动!)
  所以,“飞絮飞花何处是”,其实就是“飞絮何处是”,但这里特别用了“飞花”的意象,除了造成叠音的声音效果之外,还因为杨花作为诗词当中的一个意象符号,独有一些复杂的涵义。
  杨花是一个飘零无助的意象。传说,杨花如果飘落到水中,就会化为浮萍。这个传说细想一下是非常凄凉的,因为杨花本身就是飘零无根之物,好容易在水里落了脚,却又化为浮萍,依然是个飘零无根之物。“飘零无根”至此便有了一种宿命的悲剧感。
  杨花的这个意象,因为苏轼的一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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