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林醉》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霜林醉- 第12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司中正在排《鸳鸯简》,艺人俱十二三岁,眉清目秀,想是精心挑选过的。教坊司监作无事派给蒹葭,便令他帮忙照管戏服,其实早有人做的妥当,不过是个闲差。蒹葭乐的清闲,每日少年们排练,他只从旁瞧瞧热闹。
宫中消息传得甚快,想他一介下贱,却得孙翱眷顾,众人俱愤愤不平,打量他的眼神,也是嫉恨交加。蒹葭自不理会,每日静静端坐。偶尔碰到有人搭讪,也是落落穆穆。众人见他端着架子,也不大搭理他。
排戏空当,内宦们说些闲话,无非宫中长短,渐渐的,蒹葭知道皇帝爱好美色,尤喜肤白清丽女子,每月都要纳妃;也知道德王性情如何乖戾,虽是皇帝嫡长子,却不为阿爷所喜,反是那个并非皇族的二皇子性格温和,圣眷浓厚;也知道二位大王不甚和睦,以及德王远赴浮城,沐王碧城修身,如今两人都不在皇城等等。
日子一天天滑去,这天台上唱着“园内飞花絮,池塘泛绿波,春光好,美景莫蹉跎!”蒹葭却见满园桃李都已谢尽,海棠倒是枝间新绿一重重,小蕾深藏数点红。想到他在戏班时候艳冠群芳,曾有人以海棠喻他,“爱惜芳心莫轻吐,且教桃李闹春风。”他当时不以为意,如今坐在皇宫戏台边上,咀嚼这两句话,倒觉十分讽刺。这样想着,忽听一片纷乱嘈杂,抬头看去,满园众人神色紧张,原来,大皇子今日回宫,往白辱阁向皇帝请安后,就要过来听戏。
《鸳鸯简》排练日短,也从未正式上演,事出仓促,何况德王素来挑剔,大家都忐忑不安,抓紧最后时间预演,偏那主吹司笛稚嫩,吓得哆哆嗦嗦,一支笛子竟抓不稳。笛是主要器乐,直接影响艺人发挥,少年试了几次,笛音始终发颤,监作急得跳脚大骂,正自抓瞎,瞥见立在花影中的蒹葭,仿佛忽然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瞪着他急问,“你从前唱过戏,能司笛么?”蒹葭本是看热闹的,没料他瞧中自己,怔了一下,暗忖《鸳鸯简》虽没演奏过,好歹这几日听得熟敛,犹豫着点了点头。
监作喜道,“快过来试试!”蒹葭摇头,“我不用他的笛子。”监作想笛子总是自己的顺手,忙吩咐人去他小院取,这边随手递根笛子过来,吩咐蒹葭,“你权且吹给我听。”蒹葭嫌恶的推开,“我说过了,我不用别人吹过的。”监作知他洁癖,偏这火烧眉毛时候,这个下贱狗奴还穷讲究,只想一巴掌拍在他白玉面上,未待出手,就听外面报道,“德王驾到!”
监作心叫糟糕,硬着头皮,带领大家跪倒迎驾,蒹葭跟在后面,听脚步纷杂,也不知过来几多人。好一会儿,听到起身命令,这才慢慢爬起。遥遥望去,前方数名宫人,内给事、内谒者和宫教博士来了一堆,簇拥当中一个二十多岁的男子,他头戴远游冠,身着紫绛袍,腰束金玉绶带,足穿白袜黑舄,脸型瘦削,满面阴沉,想来就是德王张颀了。他面圣后直接过来,连官服都不曾换。观其容颜也算清俊,只满脸阴翳,像怀着满腹心事,又似对周遭一切极不满意样儿。蒹葭心道“天潢贵胄,也与我这亡国之人一样,烦恼事情不少呢!”又想,“人说张思新眼眸乌黑,大殿下也生了一双琉璃乌珠,果然与寻常南人不同。”
张颀黑亮眸子扫眼众人,缓缓正中坐定,瞧了戏台发问,“戏排的如何?”监作品级虽低,因面见亲王多次,应对倒还从容,“回大王,小的们每日练习,不敢懈怠。”张颀脸色颇为疲惫,嗯了一声,“那就开始吧!”监作小心问道,“不知大王要听哪一折?”张颀皱眉,“只管开始就是!”监作不敢罗嗦,吩咐众人就位,看那司笛少年兀自瑟瑟发抖,心中叫苦,回头瞪蒹葭一眼,想他既是名伶,笛艺不该太差,只能拉他顶替充数了。偏这下作沙人一副不上心的模样,监作唯恐他误事,低声喝道,“还不快去,惹恼大王,看我不揭了你的皮!”
蒹葭淡淡一笑,就见一少年宦人满头大汗,急匆匆奔来。他抄近道从角门入园,紧赶慢赶,却没料园中排场巨大,一片寂静肃穆,他纷乱的脚步声,惊起了众人的目光。少年宦人吓得脸色煞白,登时止步。掌宫博士叱道,“大胆狗奴,慌慌张张做什么?”少年宦人扑通跪倒,“奴婢该死,小的是送笛来的。”这少年却是凤彩。他听说蒹葭急着用笛,慌忙寻出,怕来人弄脏,包了几层,总不放心,自己一路跑着送来。
掌宫博士知道德王性格严苛,未及请罪,果然听张颀笑道,“上阵杀敌,却连刀剑都没准备,真是勤勉得很呢!”他笑声中带着杀意,掌教博士和监作脊背发冷,慌忙跪倒,也不敢争辩,只连连磕头。张颀不理会他们咚咚叩头之声,继而笑道,“这宫里越来越没规矩了,一个下贱奴婢,也敢目无尊卑,到处乱闯。也不知道孙常侍平日是怎么管教的?”立在一边的内给事闻言,也慌忙跪倒,“大王恕罪!”他这一跪,跟在他后面的内谒者、内寺伯纷纷跪倒,一时间,黑压压望去全是冠帽。
这幅场面,却与自己才刚谒见父亲时的战战兢兢如出一辙。原来,自己与他们是一样的,为了身家前程曲意逢迎,内心却是愤愤不平。张颀咬了牙,强忍住心头厌恶,笑道,“都起来吧。把那个大胆冲撞的拖出去杖毙。”凤彩本就心惊肉跳,听张颀命令,吓得魂飞魄散,哀嚎大叫,“大王饶命!大王饶命!”张颀冷笑一声,挥了挥手。几个宦人上来,不由分说拖拽。张颀正嫌恶这奴婢的哭号烦人,耳边忽然传来敲金戛玉的悦耳声音,“请大王开恩,饶了他吧。”声若春日和煦暖阳,又仿佛烦躁夏日的缕缕凉风,钻入耳中无比舒爽。
世间竟有如此动听之声?张颀抬眼望去,一个俊美男子缓缓站起,秀骨清像,身后映着大片柔蔓迎风的垂丝海棠,正值艳丽花盛时节,垂英凫凫,娇柔红艳,绝美男子立在这一片彤云密布中,朗朗如日月抱怀,美艳不可方物。
猩红鹦绿极天巧,叠萼重跗眩朝日。张颀一时间有些恍惚,分不出这朝日,这繁花,这怜人风姿,究竟哪个更美?

花笑玉生烟

戏词上唱“花开媚脸,星转双眸,只疑洞府神仙,非是人间艳冶”,原来真有这样的人儿!张颀心中赞叹,耳边叱骂声却喝破了美景,“大胆死狗奴,大王面前竟敢放肆!还不跪下!”呼喝的是自己贴身随从赵耀,张颀暗自可惜,美人已姗姗款步,盈盈跪倒,恰似柳摇花笑润初妍。
满头金发,可惜是个沙人!张颀眯起眼睛,审视他梳理齐整的发髻,一阵失望涌上心头。“大王,”蒹葭仰头,柔声恳求,“凤彩为奴婢取管笛,无心冲撞,求大王开恩宽恕!”沙人双眼真如两泓秋水,流转间便要摄人魂魄。张颀心中狠狠一荡,只疑心自己坠入梦境,与神仙般的人儿凝眄,半晌方克制自己,冷冷开口,“你就是那临阵丢枪的?”蒹葭唇角微微扬起,美人花笑玉生烟,灼得张颀头晕目眩,周身都燃烧起来。
他忽然记起,某次筵席之上,白韶华吹嘘美人,不知如何表达,涨的满脸通红,最后憋出“笑比褒姒”这个词,惹来全场哈哈大笑。张颀甚不以为然。烽火戏诸侯,与君王是种耻辱。不知怎么,此刻他脑中浮现的竟然就是这四个字。
张颀琢磨帝王之术,认为父亲诸事深沉蕴藉难以捉摸,惟独于情字上,作了最大的输家。他曾听母亲哭诉,但凡提及心上人,父亲便乱了思绪。这么多年,皇帝穷兵黩武,远征是非边陲,屡战屡败,损兵折将,听说就是为了那个女人。纵使沉鱼落雁美婵娟,二十多年过去,早已花落色衰了。张颀发誓,此生绝不贪恋红尘,毁于美色之手。在他眼中,花容玉貌终是玩物,可以浅尝,却不可沉溺。想到自己刚才心荆动摇,他暗暗羞愧,在自己腿上狠狠掐了一把。
蒹葭偷觑张颀,见大皇子眼神慢慢透出冷意,心头咯噔一下。他每每刻意展露笑颜,对方都会眼神迷离,如痴如醉,眼前的郎君竟与常人不同么?他心中多了几分忐忑,听张颀冷冷问道,“你叫什么名字?”蒹葭忙回答,“奴婢姓魏名蒹葭。”声音柔美,恰便是呖呖莺声花外啭,撞入张颀每个毛孔之中,撩拨得肌肤深处阵阵麻痒。
张颀胸腹一阵燥热,暗暗握拳克制。魏蒹葭?今日才刚回宫,孙翱就跟自己提及蒹葭,说要送往不盈殿。自己隐隐觉得这个名字熟悉,回想起来,几年前,他就听闻此人大名。因这两年忙于出使,一则抽不空来,二则父亲和老师都严禁自己冶游嬉戏,未经奉诏,他也不敢随意出宫。这般的倾城绝美,上好美玉般的人儿,竟沦为内宦,真是可惜了!他思绪纷乱,怎么又惋惜这沙奴来?张颀连忙收束心神,又重重掐了自己一下。
如此默得片刻,张颀忽然轻声笑了,“我没治你丢盔卸甲疏忽之罪,你竟敢替别人求情?你平日便是这般练习么?”他语音不悦,蒹葭张了张嘴,欲辩解此事与己无关,偷觑一眼那兀自发着抖的司笛少年,却又忍住,横下心道,“此事确与凤彩无关,求殿下饶了我们吧!”张颀上下打量蒹葭,嘴角再次浮现嘲讽笑意,“沙国贱仆自身难保,胆气倒壮得很,还敢替人出头!”沉下脸来吩咐,“笞二十大板!”
蒹葭身子颤了颤——又要挨打么?他心头一阵慌乱,思忖着是否继续求饶,无奈德王满脸阴霾,恐自己求饶不成,反而招惹更大的祸患。犹豫间,掌刑宦人已冲到面前。蒹葭脸儿吓得惨白,忍不住冲口喝止,“且慢!”“怎么?”张颀皱了眉,“不让打么?”又冷哼一声,“或是二十板太少,你想多捱几下?”
“不!不!奴婢不敢!”蒹葭连连摇头,“二十——已经太多了!”他慌乱模样甚为可爱,张颀慢慢舒展了眉头,似笑非笑,“太多?原来是责我量刑过重,大大委屈了你?”“也不是!奴婢没有这个意思!”因为惊急,蒹葭白皙面孔又逼出两片红晕来,他知道自己再纠缠笞刑数目,怕又被张颀揪出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