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林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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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林醉- 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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蒹葭拉紧斗篷风帽,掩盖满头金发。砂城常年与是非城交战,双方虐杀俘虏的手段狠毒而残暴,均是不遗余力。沙奴在砂城不敢独自出门,外出若被南人发现,可以当街处死。蒹葭曾亲眼见过一个沙国少女,因与主人走散,被南人拖光衣服踢打,他们用棍子捅她的下身,鲜血淌了满地。围观的男女老幼,眼神既鄙夷又兴奋,闪着野兽般凶狠的光芒。蒹葭的胸中涌出的,除了愤怒、仇恨和痛苦外,更多的是震惊——战争是怎样的毒药,能把满口礼仪教化下的人们变得禽兽不如?那日他幡然醒悟,自己的仇恨,相比这个国家,不过沧海一粟。成千上万的沙人饱受欺凌,即使手刃个把南国官员,也改变不了沙人的悲惨命运,除非沙国独立,摆脱奴役……
穿过繁闹街市,蒹葭沿着砂河堤岸前行。砂河原名湘河,与是非城的潇河本属一脉。砂河地处下游,战乱之时,是非城人常在潇河投毒,砂城住户饮了河水,被毒杀的南人不计其数,家家户户,悲声震天。南国被迫重筑工事,将砂河改道,于是,南人给无数沙奴和是非城战俘套上锁链,皮鞭拷打,逼迫他们劳役,痛苦不断地在两个城池间轮回。一场工事完毕,死去的沙奴战俘高达数万,单单处理尸体,就成为砂城官员的麻烦事儿。
蒹葭厌恶这无休止的战争。南朝建国二十三年,对是非城的侵略从来不曾停止。每过两三年,南军就会挑衅是非城,或者大举进攻。大家都说,是非城不过一座孤城,南朝皇帝始终觊觎它,缘于是非城主萧峻收留了沙国公主金秋,又帮助沙人对抗南朝,惹恼了张思新。也有人说,并非因为金秋,而是因为南朝皇帝和何泰锐宿敌日久,除非获得何泰锐的人头,否则南朝不会终止战斗。
这次张颀途经砂城,蒹葭始终存着疑惑——使团车驾一路走走停停,大殿下貌似好整有暇,但是,蒹葭从他凝结的眉宇间看出,张颀其实心事重重。抵达砂城后,张颀的脸色愈加凝重,忙着接待各路官员,甚至抽不出时间用膳。蒹葭中途给张颀送茶,发现赶来谒见的人络绎不绝,其中还夹杂着黑国官员。跟士兵打听,原来黑国太子明珠殿下也到达砂城。
张颀出使云国,黑国青宫缘何前来?蒹葭知道张颀与明珠殿下情笃日久,然而,明珠也不必这么长途跋涉的赶来相会吧?蒹葭心下奇怪,午后云国官员造访,张颀也未按照使臣的礼节接待。跟着,众人离开行宫,前往砂城官邸,张颀已经两夜未归。
蒹葭闲极无聊,胸中蓦地跳出一个念头,南国莫非要攻打是非城?这样想着,蒹葭不由倒吸口冷气。云国的飞鹫军威力巨大,与渺国的鱼舰,草原的特木尔骑兵,并称为帝国战场的三大利器。而黑国的遁地军,擅长地下战争,令人防不胜防。如今云国与南国建交,黑国又素与南国交好,他们若联袂前来助阵,是非城多面受敌,便陷入危险之中!转念再想,倘若南朝锐意入侵,总有调动军马的征兆,砂城不该如此悄无声息……
蒹葭蹙眉沉思,忽然马蹄声急促,数骑飞奔而来,径直冲到他的面前。马上一人高叫,“找到中贵人了!”蒹葭定睛看时,却是张颀身边的副将罗强。他惊喜欢呼,“中贵人快随我回去,德王雷霆大怒,正急着找你呢!”
蒹葭却没料到,自己刚一出门,张颀居然就回转行宫,他心下叹气,踌躇着该如何交差,已被强拉上马,加鞭疾驰回转。入得行宫,众人均满面欢喜,“中贵人回来呢!”蒹葭加快脚步,心忖,“我出去片刻,竟像发生大事一般!”
走到院门口,就见几个男子被按在地上鞭打,看身形依稀是看守宫门的卫士。他心中咯噔一下,定了定神,慢慢挨入院中。张颀背手站立,满面阴沉,瞧见蒹葭的刹那,眼睛闪过一道亮光,旋即又沉了下去,冷笑道,“你终是回来了!”蒹葭勉强换了笑颜,跪倒行礼,“郎君恕罪!”耳边鞭啸呼痛声乱作一团,蒹葭心下烦躁,却换了柔顺面容,讨好笑道,“大王,是奴婢吵着出去走走,其实不关他们的事儿。”
“哈!”张颀上下打量他,脸色越发阴霾,“本王责罚下人倏忽职守,你是个什么东西,也敢多嘴!单凭这句,就该掌嘴!”便待吩咐左右掌嘴,瞧一眼蒹葭吹弹得破的肌肤,怔了一怔,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面色难看,“我且问你,谁许你出门的?”蒹葭小心翼翼陪笑,“郎君几日未归,奴婢闷的很,出去走走,原与他们无关——”
“刚刚两日,就闷得坐不住了?”听到“闷得很”三个字,张颀只觉扎耳,忍不住冷笑,“你如今的身份,不过宫中贱婢,且收起从前花团锦簇众星捧月的那套,规规矩矩作你的中人!”蒹葭情知说错话,垂下头去,不敢争辩,张颀又叱道,“胆子越发大了,我且问你,擅自出宫,该当何罪?”
张颀忙到清晨回宫,不见蒹葭身影,着实吓了大跳。砂城南人对待沙奴极其残忍,卫士竟放蒹葭独自出门,他一副娇滴滴的模样,若被南人发觉那满头金发,定会想出种种恶毒法子折磨他——张颀越想越怕,吓出一身冷汗,慌忙派人去找,只等得心急火燎,所幸蒹葭终于平安回来!
在焦急的等待中,张颀隐约奇怪,一个沙奴,原不值得他挂怀,然而,若要他抛弃这个可人儿,半分不想不念,他却难以做到。也许,蒹葭就如同他豢养的小猫小狗,相处久了,终究是自己的奴婢,有着一份情感的牵挂,便是要打要杀,也由自己作主,却不容旁人染指。
张颀眼神阴郁,思考着该如何给沙奴一个不轻不重的教训,这边蒹葭仰着头讨饶,“奴婢知道错了!”张颀沉着脸叱道,“我且问你,去了哪里?”他一发问,蒹葭方才记起挂在马上的食篮,“奴婢给郎君买了几个枣饼,热气腾腾刚烤出来的,烦罗大人去取。”
张颀面上一滞,“你出去,是为了买这个?”蒹葭笑道,“正是,这家店叫矮子枣饼,在砂城大大有名。”张颀哼了一声,叱道,“以后不许独自出门,下次再犯,当心我打断你的狗腿!”他面色稍和,蒹葭暗松口气,面上讨好笑道,“奴婢记下了,阿奴再不敢了!”张颀冷哼道,“带好你买的点心,随我出门!”蒹葭好奇问道,“郎君,我们去哪里?”张颀面色不耐,“啰嗦什么?”“如此大王稍坐,”蒹葭想了一想,软语央求,“待奴婢沐浴更衣后再走!”
蒹葭出趟门就要换衣,一日要换十几次,张颀与他数日相处,已习惯他这洁癖,只淡淡道,“别洗了,咱们出去洗吧。”旁边的罗强暗自腹诽,“从没见过这么怪癖的沙人!德王也好生奇怪,如今火烧眉毛,他竟然还有心思玩乐!”
众人驾车来到一处府邸,张颀心情甚好,指着门口硕大的碑块,“蒹葭可知这是什么?”蒹葭眯着眼睛,仔细打量许久,慢慢答道,“奴婢听人说起,这块叫黄金碑,莫非真是黄金铸就?”张颀拍了拍碑头,笑道,“这是十足赤金!”又解释道,“这个废弃的府邸,原本是沙国大将沙峥嵘的将军府,这块黄金碑,是沙国废帝,如今的宥罪侯金聃赐给沙峥嵘的福碑,上面刻写着沙峥嵘英勇抗敌的赫赫战功。金聃立碑时,期待沙人千秋万代都传颂沙将军的丰功伟业。”
蒹葭走上前去,凝定隐隐发黑的黄金碑,轻声问道,“上面刻的可是人名?”“不错,”张颀眼神透出得意的嘲讽,“战后,阿爷令人将这块黄金熔化锻打,重新铸造此碑,上面刻的,都是南国对沙国作战时立下战功的英雄姓名。”他摸了金碑,眼神转为慎重,“阿爷虽然虐杀了沙峥嵘,却又胜赞他是位忠勇男儿,所以,阿爷特为下旨,砂城永久保留这座府邸,一是敬重沙峥嵘的气节,二为警醒南人。我每次来砂城,都会到这里祭奠。”
蒹葭伸出手指,轻轻抚摸碑上字迹,暗想,“我从前只能远观,如今做了下贱宫奴,反而有幸走到近前!”凭这尴尬身份观瞻英雄,蒹葭暗自羞愧,感觉自己的肌肤触碰碑面,都是对沙将军的一种耻辱。恰巧一阵冷风吹过,蒹葭生生打了个寒噤,慌忙收了手指,低声道,“殿下,我们走吧!”
张颀拉着他上车,吩咐,“去黄金巷。”黄金巷是贩卖沙奴的集市,蒹葭闻言,脸色一白。张颀意识到他的异样,略想了想,哈哈大笑,“你怕本王卖了你赚钱么?”蒹葭被他道破心事,又羞又急,垂下脸儿。张颀也不多说,只在他面上摸了一把,催促车行。
黄金巷乃南国最大的奴隶市场,沙奴聚集所在。刚近黄金巷口,就见无数沙奴分列道路两边,吆喝叫卖,人声鼎沸。其间袒胸露乳的少女,身材矮小的侏儒,脖项被套上狗圈,四肢朝地汪汪叫的沙国少儿,比比皆是。买主为迎合客人需要,从小对沙人生长进行制约,比如将两岁孩童放入特制瓮中,造出一些奇形怪状的躯体。有次酒筵上,蒹葭亲眼见过以活童制作的酒胡子②,南人嘻嘻哈哈以他行酒令,新奇不已;南人也会视沙童如猫狗般豢养,长大以后,这些沙奴就真的如猫似狗,十分乖巧。
路边种种怪象,激得张颀胸中作呕,暗忖,“以张颀的身份,为何来这种地方?”张颀觉察到他的不安,笑了一笑,也不多言。走到巷口,马车无法前行,两人下车,步行到一座院落。早有人迎入奉茶,堂内雅洁精致,未几出来一位中年女子,容颜秀丽,未施脂粉,一张脸光洁润白,竟如莲花般干净。
这般干净的面孔,却做奴隶营生,真可谓人不可貌相,张颀心下好奇,女子笑着自我介绍,“这里人叫我静娘子。郎君,砂城最好的沙奴,都在我这店中呢!”妇人视线转向蒹葭,微微一怔,眼睛倏地亮了起来,问道,“郎君是要买人,还是卖人?”张颀笑着哼了一声,“我不卖人,我要买沙奴。”
蒹葭心下奇怪,“张颀为何要买沙奴?”静娘子眼神在蒹葭身上逡巡,惋惜道,“阿奴做了多年生意,如此绝色,还是头次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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