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到她,虽然他在海中的河里,在浪下的谷里,在被黑夜染成紫色的海里,在被黎
明涂上灰色的海里到处找寻她,都不见她的踪迹。
第二年又过去了,有天晚上年轻的打鱼人孤单地坐在树条房子里的时候,他的
灵魂对他说:“喂!我用恶引诱过你,我又用善引诱过你,可是你的爱比我更强。
所以我不再引诱你了,不过我求你允许我进到你心中去,那么我就可以像从前那样
跟你成为一体了。”“你当然可以进来,”年轻的打鱼人说,“因为你没有一颗心
在世界上飘流的那些日子里,你一定吃了不少的苦了。”“哎呀!”他的灵魂叫起
来,“我找不到地方进去呢,你的心让爱缠得那么紧紧的。”“可是我倒愿意我能
够给你帮忙,”年轻的打鱼人说。
他说话的时候,海里起了很大的一声哀叫,跟人鱼族死的时候人们听见的叫声
完全一样。年轻的打鱼人跳起来,走出他的树条房子,跑到海滩去。
黑色的浪涛急急地向岸上打来,载着一个比银子还要白的东西。它跟浪头一样
白,并且在海涛上面飘飘荡荡像一朵花似的。浪头把它从浪涛中拿走,泡沫又把它
从浪头上拿开,后来是海岸接受了它,于是年轻的打鱼人看见在他的脚下躺着小人
鱼的身体。她躺在他的脚下死了。
他哭得像一个痛苦万分的人,扑倒在她身边,他吻着她的红唇,拨弄着她头发
上打湿了的琥珀。他扑倒在沙滩上,躺在她旁边,他哭得像一个因快乐而打颤的人,
他用他两只褐色的胳膊把她紧紧抱在怀里。她那两片嘴唇已经冷了,可是他仍然吻
着它们。她头发上的蜜是咸的,可是他仍然带着痛苦的快乐去尝它。他吻着紧闭的
眼皮,她眼角上挂的浪沫还不及他的眼泪咸。
他对着死尸忏悔起来。他把他的经历的苦酒倾倒在她的耳朵里。他把她两只小
小的手挽在他的颈项上,他用他的手指头去摸她那细细的咽喉管。他的快乐越来越
苦,越苦了,他的痛苦里又充满了奇异的欢快。
黑色的海水愈来愈近,白色的泡沫像大麻疯病人似地呻吟着。海水用它的泡沫
的白爪来抓海岸。从海王的宫里又响起了哀叫声,远远地在海上半人半鱼的海神们
的号螺吹出嘶涩的声音来。
“快逃开,”他的灵魂说,“海水越来越近了,要是你还在这儿耽搁的话,它
会弄死你的。快逃开,我实在害怕,我知道因为你的爱太大了,你的心便拦住我不
让我进去。快逃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去。你一定不会不给我一颗心就送我到另一个世
界去吧?”可是年轻的打鱼人并没有听他灵魂的话,却只顾唤着小人鱼说:“爱比
‘智慧’更好,比‘财富’更宝贵,比人间女儿们的脚更漂亮。火不能烧毁它,水
不能淹没它。我在天明时候唤你,你不来会我。月亮听见了你的名字,可是你也没
有理睬我。因为我不该离开了你,我跑开了害了我自己。可是你的爱永远跟我在一
块儿,它永远是有力的,没有什么能够胜过它,不管我面对着恶也好,面对着善也
好。现在你死了,我一定要跟你一块儿死。”他的灵魂要求他走开,可是他不肯,
他的爱太大了。海水逐渐逼近,它要用它的浪盖住他,他知道他的死期就在目前的
时候,他疯狂地吻着人鱼的冰冷的嘴唇,他的那颗心碎了。他的心因为充满了爱而
碎裂的时候,灵魂就找到一个入口进去了,它好像以前一样地跟他成为一体了。海
用浪盖住了年轻的打鱼人。
早晨神父出去给海祝福,因为海骚动得厉害。僧侣,乐手,拿蜡烛的,摇香炉
的,还有一大堆人跟着他一块儿去。
神父到了海边,看见年轻的打鱼人躺在浪头上淹死了,怀里还抱着小人鱼的尸
体。他便皱起眉头往后退。他画了一个十字架符号以后,就高声叫着说:“我不要
祝福海,也不要祝福海里的任何东西。人鱼族是该诅咒的,凡是跟人鱼族有来往有
关系的人都是该诅咒的。至于他呢,他为了爱情的缘故离开了上帝,所以他现在同
他那个被上帝的裁判杀死了的情妇一块儿躺在这儿,搬开他的身体同他的情妇的身
体,把它们埋在漂洗工地的角上,上面不要插什么标牌,也不要做什么记号,免得
有一个人知道他们的安息地方。因为他们在生是该诅咒的,他们死后也是该诅咒的。”
人们照着他吩咐他们的做了,漂洗工地的角上,没有长着一棵香草的地方,他们就
在那儿挖了一个深的坑,把死尸放进里面去。
第三年又过去了,在一个祭日,神父走到礼拜堂去,他要给人们看见主的伤痛,
他要向他们讲解上帝的愤怒。
他穿好法衣,走进礼拜堂,在祭坛前行礼的时候,他看见祭坛上放满了他从未
见过的奇怪的鲜花。这些花看起来很奇怪,而且有着异样的美,它们的美使他心乱,
它们的气味在他的鼻孔里闻着很香。他觉得很快乐。却不知道他为什么快乐。
他打开了圣龛,在里面的圣饼台前焚了香,把美丽的圣饼拿给人们看,然后又
将它在帐幔后面藏起来。他开始对人们讲话,他想对他们讲解上帝的愤怒。可是那
些白花的美使他心乱,它们的气味在他的鼻孔里闻着很香,另一种话到他的嘴唇来
了,他讲解的不是上帝的愤怒,却是那个叫做“爱”的上帝。为什么他这样说,他
不知道。
神父说完了他的话,人们就哭了,他回到圣器所里,眼中充满了泪水。
执事们进来,给他脱法衣,给他脱下了白麻布法衣,解下腰带、饰带和圣带。
他站在那里就像在梦中似的。
他们给他脱下了法衣以后,他望着他们说:“坛上放的是什么花,它们从哪儿
来的?”他们回答他:“我们说不出它们是什么花,不过它们是从漂洗工地的角上
采来的。”神父浑身发颤。他回到了自己的住处,开始祷告起来。
早晨,天刚刚发亮,他便同僧侣,乐手,拿蜡烛的,摇香炉的,还有一大群人
走到海边,祝福了海,以及海中的一切野东西。他也祝福了牧神,和森林中跳舞的
小东西,以及从树叶缝中偷偷张望的亮眼睛的东西。在上帝的世界中所有的东西他
都祝福了,人们充满了快乐和惊奇。可是从此在漂洗工地的角上再也长不出任何一
种鲜花来,那个地方仍然成了从前那样的不毛地。人鱼们也不再像平日那样到这个
海湾里来,因为他们都到海中别的地方去
星孩
奥斯卡·王尔德
从前有一天晚上两个穷樵夫正穿过一个大松林走回家去。这是冬天,又是一个
非常寒冷的夜晚。地上雪铺得很厚,树枝上也是一样地积了雪。他们走过的时候,
两旁的小树枝接连地被霜折断;他们走到瀑布跟前,她也静静地悬在空中,因为她
已经被冰王吻过了。
这个夜晚真冷得厉害,连鸟兽也不知道该怎样保护自己。
狼夹着尾巴从矮林中一颠一跛地走出来,嗥道:“唔!真是很怪的天气。
为什么政府不想个办法?”“啾!啾!啾!”绿梅花雀叫道,“衰老的大地死
了,人们用白寿衣把她收殓了。”“大地要出嫁了,这是她的结婚礼服,”斑鸠在
悄悄地说。他们的小红脚冻伤得厉害,可是他们觉得对这个情景应当取一种带浪漫
性的看法。
“胡说!”狼咆哮道,“我告诉你们,这全是政府的错,要是你们不相信我的
话,我就要吃掉你们。”狼有着非常实际的头脑,他永远不愁没有个好的理由。
“啊,至于我呢,”啄木鸟是一个天生的哲学家,他插嘴道:“我不喜欢这种
原子论的解释。一件事要是怎样的,它便是怎样的,现在天气太冷了。”天气的确
太冷。住在高高的杉树上的小松鼠们接连擦着彼此的鼻子取暖,兔子们在他们洞里
缩着身子,不敢朝门外看一眼!唯一似乎喜欢这种天气的就是大角鸱。他们的羽毛
让白霜冻得很硬,可是他们并不介意,他们骨轳轳地转动他们又黄又大的眼睛,隔
着树互相呼唤着:“吐毁特!吐伙!吐毁特!吐伙!天气多好啊!”两个樵夫只顾
向前走着,一路上起劲地向他们的手指头吹气,用他们笨重的有铁钉的靴子在雪块
上乱踏。有一回他们陷进一个雪坑里去,爬起来的时候,他们一身白得就像正在磨
面的磨面师;又有一回他们在坚硬光滑的冰(沼地上的水冻成了冰)上失了脚,他
们的柴捆跌散了,他们不得不拾起来绑在一块儿;还有一回他们觉得已经迷了路,
害怕得不得了,因为他们知道雪对待那些睡在她怀里的人素来是很残忍的。不过他
们信任那位守护着一切出门人的好圣马丁便顺着原路退回去;他们小心地下着脚步。
后来终于走到了树林口,看见下面山谷里远远地闪着他们村子的灯光。
他们看见自己出了险,高兴得不得了,便大声笑起来,在他们眼里大地仿佛是
一朵银花,月亮就像一朵金花。
然而他们笑过以后,就忧愁起来了,他们想起了自己的贫穷,一个樵夫便对他
的伙伴说:“我们为什么还要高兴呢,既然生活偏向有钱人,不是向着像我们这样
的穷人?我们还不如冻死在林子里,或者让野兽抓住我们来弄死。”“真的,”他
的伙伴答道,“有的人享受得很多,有的人享受得很少。
不平已经把世界分掉了,可是除了忧愁以外,没有一件东西是分配得平均的。”
可是他们正在互相悲叹他们的贫苦的时候,一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从天上掉下一
颗很亮、很美的星来。它从别的星星旁边经过,溜下了天边,他们惊奇地望着它,
他们觉得它好像落在小羊圈旁边大约有一箭之远的一丛柳树后面。
“呀!哪个找到它就可以得到一坛金子!”他们叫道,便跑起来,因为他们太
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