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是很弱,哪里忍得住呢?只忍得胃气横口而出,这人喉咙又仄,一口气呛得他淌出泪来。两个小男女仍是聚着头说他的话,哪里知道这人为他受这难言之苦呢?又等了一会工夫,往青山的车到了,小男女便说着话走近电车,等下车的走尽了,才从容而上。我心中已算定了,到青山一丁目再换往涩谷的车。恰好周正勋也和我的心理一样,不约而同跟着上车。此时等车的人,男女老少都争着上来,车掌连忙悬起满员的牌,急急的开车。这车上的客,本来坐得不少,加上这些人,更挤得没有空隙。我看那两个赶车的学生,也挤在里面,探头探脑的望这一对小男女。这一对小男女上车的时候,坐位都满了。有一个日本人望了他们一眼,随即立起身来让坐。男子见了,推小女子坐,女子望男子笑了一笑,摇摇头,用手推男子,我看她的意思是教男子坐,男子也笑着摇头。还有个坐着的日本人,仿佛知道这一对小男女不肯拆开似的,也立起身来,空出了两个坐位。两个才笑着坐了。仍是紧紧的贴着说话,绝不举眼看人。我揣他两人的意思,必是恨不得溶成一个,或如赵松雪所说,你身上有我,我身上有你。当时满车的人,都鸦雀无声,莫不恨电车开行的声音太大,阻了二人说话的声浪。车一停,又都恨车外卖新闻纸的,不知车中人方静听莺声呖啭,只管放开嗓子在那里喊’一个铜板两张‘,’一个铜板两张‘ 。”
张全说到这里,朱继霖、胡庄都大笑起来。张全道“这都是真的,若有虚言,天诛地灭。你们说我当时心中做什么感想?”朱继霖道“你有什么好感想,除非是想吊那女子的膀子,还有什么?”张全道“胡说。莫说是我,随是什么不要脸的人,也不敢做这样的妄想。我心想他两人若不是夫妇。
便愿他两人不是兄妹。旁的都可。只是兄妹则永无成夫妇的希望了。他两人若即成了夫妇,我的愿心就更大了,愿他两人生生世世为夫妇,并愿他生生世世是这样不老不少,不识忧不识愁。世界上更不许有第二个人侈口讲爱情、污辱爱情这两个字。“胡庄笑道”你这话就太武断了!你要知道世界上的人,个个都具了这神圣不可侵犯的爱情,其厚薄固不在乎美恶。且美恶也有什么定评?都是从各人爱情上分别出来的。即如你说的那一对小男女,幸那时所遇者,好尚皆同,故各人都从爱情中生出一种美感。然不能必天下之人皆以他为美。“张全不待胡庄说完,即跺脚说道”老胡你当时没有看见,所以是这般说,若是看见了,必不得另具一副眼光。我敢断定说,天下的人,有能说那一对小男女不好的,除非是贺兰进明的后身。“说时望着朱继霖道”你说小姜美,与那男子比较起来,才真是有天渊之别呢!“胡庄心中不悦道”凡物数见则不鲜。你和小姜时常见面,故不觉得怎的。“朱继霖也说道”确有此理。“
三人说着话,不觉已到了八点钟,下女端着三份牛乳面包上来。胡庄笑道“贪着谈话,忘了时刻,怎好取扰?”朱继霖谦逊了几句,各人吃喝起来。朱继霖忽问张全道“你的话还没有说完,倒打断了。后来那一对小男女到底怎样了?”张全道“他们在四谷警察署前下了车,不知往哪里去了。”朱继霖道“可惜不知道住处。你听他说话可知道他是哪里人?”张全道“他们说话的声音极小,我于今还有些疑心。听他们的语调,仿佛是说日本话似的。”朱继霖道“那就奇了,日本女人怎的会穿中国衣哩?”张全道“我也是这般疑心。”胡庄笑道“管他是中国人是日本人。老张,我且问你,于今你的巢穴烧掉了,你就在这里住吗?”张全道“还没有定规,等公使馆发了津贴费再说。于今是没有钱,贷家贷间都不能就。”朱继霖说道“这馆子的料理太恶劣,并且中国人住得少,待遇亦不佳。我不是有安土重迁的性质,早已搬了。”
张全笑道“你不要掩饰,谁不知道你住在这里是想吊这老板的女儿。”朱继霖听了,觉得对胡庄面子上有些下不去,鼻子里哼了一声道“我吊她的膀子!我见了她和那通身生黑毛的日本鬼谈话,我的气就不知是哪里来的。”胡庄正含着一口牛乳,听着这醋气扑扑的话,忍不住呼的一声,将一口牛乳直笑了出来,喷了一席子。张全更是大笑道“不打自招了。”胡庄连忙从袋中取出毛巾要揩席子,朱继霖已顺手拿了条抹布抢着揩了。朱继霖虽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到底事属寻常,终不甚以为意。三人早点用完,又闲谈了一会,胡庄告辞出来。
过了几日,孙先生因这次大火烧得太酷,特和公使商量,被火之生,每人多发津贴费三十元。这三十元由各该生本省提给,暂由中央代发。合之照例火灾津贴费四十元,每人共发七十元。这慈善之局一开,留学生素来穷苦,见财起心,出而假冒的就也不少。仗着烧毁的人家太多,神田又是留学生聚居之所,公使馆一时哪里调查得出来。周撰、郑绍畋一般人少不得借着大方馆也沾光几个。张全领了津贴费,与朱继霖商议搬家。
朱继霖道“我想在市外寻个贷家,就是我和你两个人同住,请个下女,每人一个月也不过花十多块钱,你的意思以为何如?”张全道“住市外也好,只是去神田太远,上课不甚方便。”朱继霖惊道“你进了学堂吗?从没听你说过。你进了什么学堂?”张全道“上课是奇事吗?我前年就在明治大学商科报了名,明年这时候就快毕业了。”朱继霖道“原来是明治大学,有什么要紧!我不是在日本大学也报了名的吗?冤枉送他点学费罢了,还花电车钱上什么课?我想这些私立的大学,也没有什么学可求。骗它一张文凭便够了。”张全沉吟道“也好,市外省俭多了。”朱继霖道“我也是因为图省俭,才作住市外的念头。你不知道我们都是将近毕业的人,毕了业不能还搁在东京久住,必须归国谋事。你想一个堂堂法学士归国,岂可不有几件漂亮的先生衣服?就是礼服也得制两套,遇了大宴会,才不失体面。我三十来岁人,本可不留须,为将来归国壮观瞻起见,故预先留着。并且在中国谋事,全仗着言谈随机,举动阔绰,方能动人。你家中尚称小康,我家中则一无所有,不趁现在于官费中存积点下来,将来一个人负书担囊的跑回去,只怕连讨口饭都没有路呢。在我的意思,连下女都不用请,瓦斯煮饭不过四五分钟,左右闲着无事,便自炊有什么不可!但这是我一个人的意思,你如定要请下女,也好商量。”张全道“我也不必要请下女,不过弄饭我不惯,恐弄不来,反糟蹋了米。”朱继霖道“那容易,我一个包弄就是。”张全道“累你一个人,我怎么过意得去。我来弄菜就是。”朱继霖道“这就好极了。你的意思,想在哪方面寻房子为好哩?”张全道“我没有成见。我们且同到高田马场大久保一带去找找,有合意的,便定下来。没有时,再向目白、柏木去找。”朱继霖道“好。柏木我住过几个月,那一带的房子很便宜,我们不如径到那里去找。”张全点头道“就是这样罢。我们便去看房子何如?”朱继霖答应了。
二人遂收拾一同到水道桥,坐高架电车,在新宿换了去上野的车,到目白下车。在落合村左近寻觅了一会,没有合意的。
便从大久保练兵场穿出柏木,在淀桥町寻了一所房子,二人都甚合意。房子大小四间,厨房在外,每月租钱六元。张全当下给了定洋,吩咐三日内将电灯、瓦斯装好,仍坐车回衫音馆。
才到衫音馆门首,只见馆主的女儿打扮得如花似玉的站在门口,等谁同走似的。张全便借着解靴子,故意的挨延。朱继霖以为必是和她的母亲同出外,正打算寻话和她说,显显自己的本领给张全看。刚打点了一句问她将到哪儿去的活,还没有说出口,忽然从帐房里走出一个黑大汉来。这黑大汉便是朱继霖那日说见了他,气就不知是哪儿来的那一个日本鬼。朱继霖曾看他和馆主的女儿在一个浴桶内洗澡,黑大汉光着身子教这女儿擦背。朱继霖见他通身的黑毛有一寸来长,不由的气得发抖。
其实朱继霖与这女儿并没有丝毫苟且,不过朱继霖爱这女儿的心太切,女儿有时亦引着他玩笑。朱继霖哪里知道日本女人的性格,无财无貌的蠢然一物,又是中国人,怎能得他的欢心?
况这日本鬼是他将来的役夫。她哪里肯弃而就这样不成材的中国人?当时朱继霖见日本鬼穿得和富商—样,下颔的络腮胡子,也剃得只剩下一块光滑滑的青皮,挺着胸膛,腆着肚子,一步一摆的从帐房走了出来,登时身上冷了半截。忙将打点的这句俏皮话咽住,跟着张全脱了靴子上来。站在楼梯旁边,眼睁睁望着他二人鹣鹣比翼的出了大门,才放心上楼。张全生性最喜滑稽,口头锋利,与胡庄差不多,阴柔且过之。见朱继霖受气,便故意笑道“那小鬼丰采虽不佳,倒还魁梧得好。日本女人喜体魄强实的,宜其中选。你若是身体略佳,她最喜欢中国人,必不得与那小鬼同飞同宿。从前有个山东人住在这里,只第二日这女儿便去昵就他。你知这女儿有种什么毛病?她最喜学上官婉儿窥浴。她中意的,一些儿不费力。”张全这话,是因与朱继霖同过浴,故是这般说。朱继霖听了一点儿也不疑惑,只是低着头自怨自艾的吁气。张全心中非常得意,复故意说道“近来有个医学士发明了一种生殖器空气治疗法,还有几位医学博士替他证明有效。不知到底如何?”张全这话,也是无意中见朱继霖箱里有这空气治疗的器具,故意打趣他的。
朱继霖恐他窥破自己的底蕴,也故意的问张全试验过没有,是个什么样儿。张全暗自好笑,过了两日,二人遂搬入新居。
欲知后事如何,且俟下章再写。
第二十二章 脉脉含情张生遇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