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作者,也是读者。”
撂下手中的笔,我望着窗台上布满春意的阳光,心里甜滋滋的,未来是多么美好。亲友们在称赞我的“懂事”,因为我也会说些虚情假意的话,会装一付讨人喜欢的模样。听到我的恭维,他们更高兴。我大约可以称心如意。可是过后我会感到内疚,这不是一个有志青年的作为,我不是在做一名推动社会进步的斗士,而是在社交场上当一个只会享乐的寄生虫,或一个安分守纪的奴才。我不明白为什么大家喜欢我这样,迫使我要这样。
为了长辈们的缘故,在婚礼中我完全“投降”,处处迁就,一想到反对就会伤了父母的心,我实在无可奈何。在这个人人认为是大喜大庆的日子里,我唯有忍耐退让。再说大家都称我为“老实人”,我索性装聋作哑地“老实”起来,只有我的双眼始终在顽强地表明我并不是他们认为的那种“老实”,我仍然有我的主张和看法,有我的志趣和理想,他们不一定能明白。
和美娟在一起是幸福的,她带给我温存,带给我新的生活,带给我性格上的种种变化。有时我象书上描写的那样,苯拙地表白我对她的无限恩爱,我立即感到这种口头上的誓言她是不喜欢听的。有时我为了让她相信我们的未来是幸福的,就尽量告诉她我的理想和抱负,甚至借用迷信来坚定她的信念,这又显得十分庸俗。又有时为了感谢她给予我的帮助,就百般顺从,凡事总要征求她的意见,结果她却怪我缺乏果断。
婚后,我感到从没有过的清心和愉快,好象各方面都成熟了,对别人的攻击侮辱,我不再软弱无能,更有胆量反击一切不友好的行为。如果他人无故伤害我,我相信自己有办法整治他,而且一点不手软。我没有对不住人的,我就用不着去宽恕,而是应该让他知道一点后悔。我也不再“爱面子”,那么注重自己的外表;不再逞强好胜,处处想表现自己,对声誉考虑得极少。逐渐还养成能敷衍各式各样的人,尤其是我憎恨的人,我可以掩盖内心的忿恨去同他握手言欢,再不会轻意地坦露自己的心。但是,我同时担心会在这种安乐中无所成就地老去,当一名不关心人民痛痒的“老好人”,做一名无所事事的“逍遥派”,何况是在腥风血雨的年代,多少显得不合时代的潮流,不符合我一贯的性格和理想。
以前我喜欢孤独,喜欢独自一人关在房里看书,思考问题,写点文章,而没有人来打扰是最好的。那时我害怕孤独,这样呆着非想到美娟不可,想到而不能见面,心里是难受的。但是她确实不在我的身边了,婚后不久她就回山区去。我的话无处可诉,心里又觉得失去什么。从长远看,这样的分离更好些,一个人老是沉浸在爱的蜜汁里,将变得意志消沉,好逸恶劳,久而久之,甜得过腻还要产生埋怨和忿恨,离开一点会爱得更深,更长久。我忽然觉得应该马上着手一件事,利用“文革”赋于我的清闲和逍遥,去实施我的计划。我从地洞里搬出所有的日记本,开始搞起我的“自留地”,着手整理我的日记,我认为这才是真正需要去为之争斗的目标。
提起日记,真是苦甜酸辣,一言难尽。我喜欢读书,所以多多少少愿意写一写。最便捷的办法莫过于记日记,不用挖空心思去构思,不必搜肠刮肚去杜撰,写出一天发生的事,看到听到的人与物,心里想说的话。激情澎湃,无所顾忌。目的是留给自己看,管它别人说东与道西。对不能或不想搞创作的人来说,记日记是表达心中爱憎的最保险的办法。一个人如能从小时候就开始记日记,一页页,一本本,如同影集一般,童年,少年,青年,壮年,老年的面貌全在其中,岂不快哉!几年,几十年后再回首去翻阅,其中味道,只有自己能品尝。乐呼!悲呼!爱呼!恨呼!全都过去,却又如一面面镜子,始终照亮着自己。
一个人在漫长而艰难的一生中,心里感觉到什么,是应该及时记录下来,以便将来回忆总结,找出几条人生启迪,生活哲理,留给子孙后代去借鉴,其意义不下于为他们敛财盖屋,为自己看“风水”,找墓地。当然这样的意义十分渺小,但比起盲目度过一生,比起单纯考虑个人身后事,它仍有一定的社会意义。能有多大?这是和个人的努力,也和时代的变革息息相关。有一点可以肯定,多亏我记日记,我才增强了生存的信心,有了面对困难的勇气,敢于大胆反映自己的心声,同时不断反省自己,感到活得比周围人更充实,也才有可能在以后写出一个普通人有血有肉的回忆录。
我通常习惯在晚上记日记,象是做一天的总结,也有时是随想随记,一天的日记分几次写成。来不及细写时,就先在纸片上记下几个要点,过后再详细写到本子上。我觉得临睡前自己的思维特别活跃,好几次躺在床上,脑子里忽然闪现一段精彩的话,一个有意思的想法,我便会马上爬起来,刷刷刷!先记在纸片上,待到第二天再好好整理抄进日记本里。后来我干脆在床头放上笔和纸,有什么思想马上扒在床头就写。此外,乘车外出,我不喜欢交谈,总是独自一人遐想,这时也往往会有灵感涌现,我便拿出随身携带的笔和纸,匆匆记下要点,或几句不连贯的话,回到家里再整理在日记本上。所以我的日记有不少是朝夕拾零而成的,是从心窝里抠出来,不是一时想写就能写出来。
我常常强迫自己,即使在平常的日子里也要写上三言两语,要不,一懒惰就可能使日记中断,到了真正有感想的时候,也会“挤不出时间”来记它。后来,我已经养成了记日记的习惯,又觉得不必天天都非记一记不可。我毕竟不是名人,将来不会有人要来查验我一生的经历,不会有人想通过我的日记考证什么。那些琐碎的事,平凡的经历,记录下来,反而成为累赘。我的日记便以抒发情感为主,没有新鲜的想法,没有特别的事就不再去记它。
“落取”之后,我的日记不能做到天天记,日日写,生活迫使我只能断断续续写些回忆式的日记。往往历史已翻过痛苦的一页,我才能坐下来把过去的经历补写上去。也有时由于环境变迁,不得不中断。更多的时候是因为生活无聊,思想空虚,对前途感到渺茫,没有心思写下去。待过了一段时期,受到一点刺激,心里不服气,觉得必须把它写下来,让将来我的爱人孩子看看我的不幸。便又拿起笔来,把逝去的生活,苦的感受,作为倒叙补写在日记上。所以我的日记时常遇到危机。
1964年以后,我选择走文学的路,我的日记再没有中断过。我开始贪婪地毫不保留地记下我的所见所闻,所感所想。日记本成为我实现理想的场所。这时记日记就不再是一件轻松的事,残酷的现实迫使我时时要担着几分风险。在我周围的人,他们不记日记,而我每天拿出一本红皮册子,沉思着、抄写着,人家是要感到奇怪的。那时记日记并不受到称赞,在别人眼里,一个普通教员,每天上课教书,能有什么好写的?他们也不明白,一个人生活过得去,工作还顺利,跟领导关系不错,就可谓满意了,还要去写什么日记?为了不被人看成可疑的人物,我从来不敢让别人知道自己天天在记日记。每当我记日记时,只要有人走过来,就赶紧停笔收起本子。后来我干脆改用一张张白纸来写,写完一张收一张,旁边还放上教科书,让别人以为我天天在写教案。待一个月或一段时间后,我再把写好的日记装订成册。
众目睽睽之下,日记很难写好。我曾想,鲁迅当年能有许多深刻的文章,除掉他超凡的才华,独到的见解,还在于能自由畅快地评击,至少在无碍当权者根本利益的情况下是可以的。此外还在于从反对者的笔中得到启发和激励,促使他的思潮永不停息。要是不死不活,恐怕再丰富也搞不出新花样,再如果是真正的压迫,说不定就没有鲁迅这样的人物。
我只能偷偷地写,在左躲右闪中坚持着。我的日记就象是从大石头底下钻出来的草木,曲折向上,缺乏阳光和肥料,显得脆弱和黄瘦,唯独形式上与众不同,还有那顽强的生命力,使我感到自豪。我的文字还十分粗俗,从艺术观点看,很不优美,如果不认真想一想,是很容易将它忽略。只有我本身懂得这长出来的不容易,知道它内在的精神是超出一般的。可以说我毫不含糊地记下许多人不敢说的话,真实地反映某个时期一个人的内心世界和周围的一切,这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每当我拿起一本旧日记来翻阅,心里总会增添几分希望,觉得没有白活过来。辛酸苦痛的往事,不但没有吓退我的勇气,反而时时在摧迫着,要努力去实现自己的理想,在将来的某个时候,把一切都告诉给人们。
一个时期,我呆在家里静养,我变得成熟世故,不再去“得罪”别人,别人称我是“好人”,我也感到身心愉快,不再烦恼,没有后悔,这时还有必要记日记吗?即使写了,也只有好!好!好!我因此象小偷一样,感到一种心神不宁,我如此活着,岂不在苟且偷安!我因此又走出去闯,去争斗,去拼命。我浑身汗水,满脸血污,我做了不少错事,得到许多怨恨和咒骂。我苦恼起来,以为自己不是一个“好人”,然而这时我却有许多感想可写,我的日记又变成是有价值的东西,我也感到活得十分实在。能不能既做“好人”,不犯错,又有好日记?那就记些花草呀!天气颇爽呀!或写奉承文章。“好人”写文章能不犯猎,一个办法是恭维和颂扬,做一点小摆设,只要一揭露,一批评,说了真话,就得罪了政治,也就做不成“好人”。
就这样,我时常希望有一种刺激,这种刺激可以来自好的一面,比如朋友来信,人们给我提出问题,闲谈中的启发;也可以来自坏的一面,比如受到侮辱和岐视,自身的失错。每当这种时候,我脑海翻腾,涌现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