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被甄别,恢复团籍了。”我不服气地回答他。
“哼!你以为那就没事了!告诉你,永远是个污点,洗也洗不掉。”
我低下头不再作声,旁边那个“小白脸”开腔了。他老在用手指尖捋下巴那根黑痣毛,一付沉思的样子,一边观察我的神色,“你的问题,我们早就一清二楚,本来马上可以定案。看你年纪轻轻的,不忍心让你受到‘从严’处理,想方设法要挽救你。社会主义还是多一个人好么!你不要再执迷不悟了。”我只好感激似地点点头,心里不知这话从何说起,是你们执意在迫我离开社会主义圈子,还谈什么“挽救”。
“大胡子”随着铺开纸张,提过我的手往桌上一摔:“马上写,不写今晚你甭想睡了。快!”看我没有反映,他又拿手指关节边敲着我的头边说:“你当真要带着花岗岩的脑袋去见上帝吗?何海生,我还没有见过象你这样顽固的。”最后一下,差点把我掼倒。我脸上热辣辣的,胸膛扼着一团火,然而我最终只能象一只受伤的野兽,吮着自己的血迹,让疼痛静静地在心里消耗掉。忍耐是唯一的办法,冷静是最好的策略,沉默才是有力的抵抗。
这两人还没有到“下班”的时间,就往中队部走了。我知道自己招祸了。
这时东方已露出晨曦,寒气也格外袭人。我已没有一点睡意,心头仍闷得慌,脑子似沉重又似空虚,身子麻木象一具被施了魔法的海地“僵尸”。此时他们要是再让我干什么,我准被牵着走。但是他们却要批斗我的“反革命嚣张气焰”,而且不让我吃早饭就紧急集合。那情景就不用提了。我的身体健康受到严重摧残,终于昏倒在台上。他们还骂我“装死”,两个人硬扶着直到“批斗”结束,才七手八脚把我送回“反省室”。
“反省室”的看管人员见我已近虚脱的样子,赶紧倒一杯开水让我喝下,还到食堂为我打饭,一边安慰我:“没关系,问题说清楚了就好,饭是不能不吃的。”我这才体会到一点做人的价值和权利。“饭是不能不吃的。”我的未来不完全是这些人说了算。历史是公正的法官,时间是忍耐的证人。这位看管人员就是一位“有良心的中国人”,那些日子他常在生活上给我们这几位“阶级敌人”帮点小忙。有一次还替我偷偷捎一封家信。当然,我绝不会在信里“搞串供”,我的目的仅想让家里人“放心”,“别挂念”,我告诉他们在“学习班”里“一切都好”。中队长对这位看管人员“立场不坚定”,“同情阶级敌人”的事早有所闻。只因他为人随和,善于应变,颇通世故,中队长才对他格外开恩。但后来还是把他调走了。
时间又过去了两个月,大会小会不知过了几场,他们从我这里仍得不到想要的东西。说实话,有时我也很难过,不是自己不愿给他们,是确实一无所有,让他们白费许多劲,彼此都是一场悲剧。接下来有一段时间,他们不再理我了。听说“学习班”即将结束,上面指示所有遗留案件必须抓紧了结。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一件想不到的事发生了。
我有一位“好友”,以前常跟我在一起推心置腹交谈时政。“清队”开始不久,他被调到“学习班”专案组当外调人员。在我主动“交代”之前,他曾劝我别把通信集邮的事说出来,免得招来麻烦。我“自我暴露”以后,他装得若无其事,开始躲着我。我也闭口不谈跟他在一起的事,免得拖累他。他从不参加对我的“围攻”和“帮助”。可是,就在“临解放前”的一天,他突然十分诡秘地到“反省室”找我;“你的材料我看过了,再不坦白恐怕会被‘从严’处理,而‘从严’不只是‘开除’,‘戴帽’,还会‘逮捕判刑’。中队部已在赶写‘立案报告’,过几天你们这些人都要从速处理。”
这不啻是晴天霹雳,我一下全懵了,毫不怀疑“好友”“舍命相告”。顿时,脑子里嗡嗡直响,产生种种幻觉,嘴上喃喃自语:“难道过去我真的犯了‘里通外国’的罪?当真干过不法的行为?我怎么一点印象也没有?你不会骗我吧!”
“好友”再三表示,这是千真万确,他不骗我,是希望我好。此时我完全失却了自信和判断是非的能力,开始怀疑起自己。心头又是一阵阵狂跳,对周围的一切感到陌生,仿佛到了阴间地府。可是,即使我想交代,也不知道该交代什么呀!我恳求“好友”透露一点材料给我,好让我拿去“坦白”。“好友”象是感到十分为难,说不能违反纪律,万一中队长知道,自己要受处分。后来又象是不情愿地说是要我交代当时的通信内容。
我想事隔十余年,谁还能把信的内容想出来。依稀记得不外是谈交换邮票的事。我只好按过去与人交换邮票的套路,凭想象捏造几段交给他:“8月9日寄去三十枚邮票,请换给我动物、花卉等外国邮票。”“信和邮票已收到,谢谢!再寄去五十枚,希望能多换一点邮票。”等等。
专案组长接到我的“交代”,亲自出马给我“鼓气”,“你开始交代,很好!但不要写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我们要的是有关军事、政治、经济、文化等内容的,尤其是军事。”我恍然大悟。他们早已认定我为一名真正的“里通外国”分子,就必然要“刺探军事情报”。这根本就不是“审查”。按理说,对一个人的“审查”,是对党对人民负责,也是对他本人负责。结论可以“肯定”,也可以“否定”。然而他们是一定要得到“肯定”,才肯罢休,才算“审查”结束,有了成绩。看清这些人的真面目,我忽然产生一个恶作剧的念头,何不写一份近似“可爱的家乡”那样的文字作为“机密材料”交上去,看他们如何反映再说。
我写道:“在三面红旗的指引下,我们这里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新建了许多工厂:有酒厂、印刷厂和农械厂。以前这里没有汽车,现在公路四通八达,乘车非常方便。教育事业突飞猛进,入学人数大大增加,不但有小学、中学、还办起大学……”最后我又补上“我们这里有飞机场,有中国人民解放军。”算是属于“军事”方面的。就这样作为通信内容交上去。
想不到他们收到我的所谓“交代材料”,竟如获至宝,当天晚上又是站岗又是轮班警卫,谨防我在“交代情报”之后,唯恐“报复”,感到“进退两难”而去寻短见。我再一次糊涂了。他们怎么没有分析出我的所谓“交代”纯粹是胡编乱造。如果我真是一名“特务”,象“这里有机场,有中国人民解放军”这类众所周知的“情报”,还用得着去提供吗?同时我也明白,他们手头根本就没有证据,而是靠诱供,企图得到他们想要的东西。一点也不是“重证据”,完全在轻信口供。
然而“好友”却笑眯眯地第二次走到“反省室”,把我叫到一边说:“你交代的材料,中队长很满意,不久就会从宽处理。只是还有一件事你没有讲。”“什么事?”“那边不是寄钱给你了么!”“没有呀!绝对没有这回事,我一个华侨亲戚也没有,从没有收到过什么侨汇款。”我不禁大吃一惊。“你再想想看,或者是什么物资。中队部已派人到侨汇派送站去查存单,有证据的。”“肯定没有,这点我很清楚。”我不加思索地回答。“你这个人真是,反正一点是麻子脸,两点也是麻子脸,何必留着尾巴呢!相信我,不会害你的。”“好友”十分殷切地边说边从口袋里掏出几张文格纸来。
我心里直打鼓,但秉性轻信,以往遇到的又都是一些呵护我,帮助我的人。我没有料到“好友”也会卑鄙地在出卖和帮着陷害一个无辜的人。我甚至对他仍存有幻想,也许他另有打算,真的在为我开脱。我更没有料到那些人会如此不顾党的政策,想方设法要裁赃一个好人。
事情已在背后悄然进行。12月30日晚,专案组长把我叫到中队部,拿出一张纸条叫我在上面签个名。我还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只见标题上写着“定案依据”,下文是:“何海生借集邮为名跟香港特务机关通信联系,向对方提供我国的军事、政治、经济、文化等方面的情报,并接受对方的报酬,已构成里通外国的罪行。”我这一看非同小可,吓出一身冷汗。上面的措词跟判决一个特务所写的差不多,怎么会成为这样?我立即无力地申辩:“我不是借集邮为名,我真的在集邮。对方是不是特务,我早说过不知道。通信内容也有出入,你们应该重证据,重调查研究,不能轻信口供。我也没有接受过任何报酬,邮票是交换来的。”此刻我觉得好象沉入大海之中,嘴上说不清,手里抓不着,心里绝望极了,只是盲目地挣扎着。
中队长走过来抓住我的肩膀使劲摇了摇,大声吼着:“你想跟共产党开玩笑吗?翻案罪更重,我马上叫人把你抓起来。”
“何海生,我们对你是实事求是的,会少写一些,也不会多加一点给你。你当时年青,误入歧途。这些我们在处理报告上会如实写清楚。你放心好了,上级会酌情处理。”专案组长说着又把两张别人的“定案依据”伸到我眼皮底下,“你看,他们两个不是都签了,还犹豫什么。今晚定了案就算对你审查结束。明天我叫他们让你回家一趟,你看怎么样?”
仿佛有几十张狰狞可恶的脸在晃动,几十种狼嚎鬼叫的声音同时在耳边轰鸣。我感到浑身没有一丝力气。忽然“明天让你回家”,象一幕海市蜃楼掩盖了这些妖魔鬼怪,眼前显出一付勃勃生机的景象:美娟手里抱着孩子笑吟吟地迎接我的归来,父母亲在一旁欣慰地望着我笑,女儿伸出双手细细地喊着“爸爸”。啊!我好象此刻才发现生活是这样美好,家庭是多么温馨可爱。已经将近四个月没有见到他们,连一点消息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怎样了?我的心又剧烈地跳起来。渴望回家的念头,一时使脆弱的心理获得发挥,天真地认为大概这是下面的最后一关。送到上面该会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