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以觉得比别人活得更有价值。
1977年12月,我风湿性关节炎复发,不得不住进医院,寂寞地躺在病床上。那时医生不时来查诊,护士天天要打针,学校领导却迟迟不来探望。同事害怕被“传染”,确切说担心被牵连,或者因为我是个大家不需要的人,不值得来关心。不来也好,探病者固然可以给病人一点安慰,消除病人的无聊,增强治病的信心。也可能给病人增添麻烦,最实在的还是好好休息。探病者并非人人都关心病人的健康而到医院去,他们各有所因。只有病人的亲属,才被病者的健康驱使着,显出最真切的忧虑和欢喜。病中还得识别形形色色的探病者,对待他们只有一种方式,就是“感谢”。他们不来,我连“感谢”都可以省掉。
意想不到的打击,就连我在病中也不能幸免。1977年“调资”,按规定我属“线上”的,可以不受限制自然提升一级,学校老师已一致通过。可是公社有关的人操纵“调资”评议小组,给我编织三条“罪状”:一是1958年被开除团籍。二是“清队”中受过审查。三是1976年跟随“四人帮”。决定将我的工资“缓调”一年。尽管县教育局认为三条理由不能成立,应按规定给我“调资”,同时发给表格让我填写。但是有人就是不肯盖章,当时“地方割据”的势力,似乎比“中央集权”还管用。接着连春节职工生活福利费也不发给我。算是让我尝到苦头了。我在心里发笑,我甚至不愿与他抗争,无非少拿几十元,生活过得差一些,又能怎么样?比这更苦的时候我都熬过来,只要我的病能好起来,我还是有希望的,那些处处经营琐小私利的人不会有远大理想,他在攻击别人,进行损人利已的活动中,常常失掉了他自己的将来。但是对我精神上的打击,不能说不重。粉碎“四人帮”以后,国家有了希望,人民有了奔头,我正想为之积极工作,想不到有人却如此泼来满头冷水。
我一度感到绝望,病情没有好转,人间又如此冷酷,便又想到死。我在日记里留下遗嘱:
“我没有财产可以分配,两个子女希望都能长大成人,他们的将来应该是幸福的。从我的《心迹》里可以供他们找到一条路子,只要他们没有忘记生活的真实含义,只要他们象我这样不怕失败,努力攀登,我的《心迹》便是一笔有价值的遗产。”
墓碑和墓誌铭我已拟好。正面右上角是我的生卒日期,中间是我的姓名,左下角是爱人和子女的敬献。背后刻上“一个普通人的身躯湮灭了,其精神将在《心迹》里永存。”
我唯一牵挂的是未能将《心迹》写得更好。我这几年的心血全花在它上面,也许因此才不得不早早去见上帝。见上帝并不可怕,无非是被贬到地狱去,遇到的也只是几个小鬼,举着刀的,擎着火的,我可以坦然地任他们去宰割烹烤,比起人间的痛苦,也许还单纯得多。
希望别人都上天堂,从人间的天堂到上帝的天堂。将来的人应该是真诚坦白的,不要无端造出种种欺骗和怀疑,不要再进行激化,使人与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遥远。
但是,我还是不愿去死,我已经不是一个容易被打倒的人。我在病中坚持学习报刊社论,相信冬天过去就是春天。我看到报上提到“风派”、“捂派”、“溜派”之类的人物,知道党中央是英明的。虽然现实中要识别这些人,要揭露他们,还很不容易。群众是有觉悟的,这种人将越来越行不通,社会主义国家容不得“投机商”。他们的伎俩已经在几次贩卖中逐渐被人识破,他们的面目越来越清晰。政治“投机商”的命运绝不会比一个“革命者”更长久。
有一句话:“我受伤了,但我没有被杀死,我将躺着,流一会儿血,但我将爬起来继续战斗。”这就是我的想法。
现在回忆它,着重还在反映当时的一种心态,在复杂的环境中,人人都变得有点偏激,政治斗争又往往使人走向极端,兄弟朋友都可能失去理智和宽容,成为互相仇视的对手。只有在政通人和的社会里,才能心平气和地坐下来想一想。感到这一切同样都是不该发生的。
八、生于忧患
回顾这些年走过的旅程,我想,该是好好反省一下的时候了。
我这一生经历过多次坎坷,从1958年的“整团”以来,我屡屡遭遇失败。被“开除”过,又被“甑别”了;“文革”中被“审查”过,又被“平反”了;被“下放”过,又被“回收”了。始终是个“有问题的人”,“转正”被拖延,工资被“缓调”。这世界何以如此跟我过不去?如此折腾我本人,难道就容不得我这种人的存在?难道我是个愚蠢透顶的人?一个贪婪刁钻的游民?一个不可救药的懒汉?一个不懂世事的白痴?别人在不高兴我的时候,常骂我是“书呆子”,认为这是加给我的最确切的定义。我果真如此吗?
也许我确有一种天真幼稚,不切实际的书生气,一股忠于国家,忠于真理的傻劲。但这跟别人认为的含义全然不同。他们以为我的“呆”是不善于见风转舵,不会巧钻经营,圆滑势利。还以为这“呆”是因为书读得太多的缘故。然而不是,绝对不是。虽然我常把自己关在房里读书写字,这时我会觉得一切都十分美好,相信自己有能力去完成要做的事业,我所苦恼的是自己的知识不多。我的思维总是集中在不满自己身上,这种不满却是我不断要求上进的动力。我也知道,一走出房间,接触了社会,跟陌生人在一起,我便常常失错。社会显示给我的是另一付模样,是我完全不熟悉,也是书上未曾全然看到的。而我还在用书上学来的,还有我固有的热诚去看待它。以书上描绘的美好世界来设计我的一言一行,我便完全失败了,错过许多良机。被人当成一个愚蠢的傻子,一个死板的书呆子。虽勉强活着,始终萎靡不振,不能根深叶茂。但是我不认为这一切是因为“书读得太多”的缘故。
也许我是一个懦弱的人,能说不能做,只会用“将来”安慰自己,欺骗自己,不愿去争得眼前的利益,保护自己的权利。不敢给无理者以反击,虽在忍无可忍时也想过不该书生气,不该幻想靠别人的多情来生活,又觉得那样太无聊,空费时间和精力。使得别人日甚一日地蛮横起来,不把我放在眼里。
也许我太过于“绅士风度”了,企图以二十一世纪的灵魂活在当今社会里,势必要受欺。那适于生长在“将来”的人,是不适于活在现在;适于活在现在的人,正洋洋得意地享用着眼前的一切,看轻那适于生长在“将来”的人。
也许不公正的政治剥夺了我上大学的机会,毁了我的理想前程,才变得如此多愁善感。只要有人明显表示对我的蔑视,我就自觉矮了三分;只要我发觉自己十分孤单,就心里发怵。一位同事在路上连打个招呼都不肯,我便从那冷漠的目光里感到猥亵,感到人生的可怖和无意义,以为自己的过去全错了。
也许我不善于控制自己的情绪,容易激动,一愤怒就失去冷静,不管大事小事琐事,一味要有所反应,达不到目的就气馁,胸中闷着一股气,以为别人总跟自己过不去,企图显示自己的不可侮,又不看对象不考虑后果地跟别人吵起来,将事情搞得更复杂,矛盾更深。伤了一些人的感情,事后又不善于处理由此出现的坏局面,绷着脸只想等对方态度的转变,却使裂痕越来越大,变为真正的对抗,使自己原来是有理受欺,变为无理粗暴。这些愚蠢的行为虽然只占我生活中极小部分,它产生的后果往往占去极大部分。造就了一系列不公正的待遇。
也许我总是不听从别人的“劝告”,“骄傲自大”,一心想“出人头地”。也许吧!一个人凭借个人奋斗,在成名成家的同时,也给社会带来福祉,这有什么不好?如果我是那么“听话”,“善解人意”,我还能有一种向上攀登的冲动吗?所有“向上”的举动在中庸者眼里都是危险的。
也许我失败的原因是人们不敢承认的。试想一想,如果没有“大鸣大放”,没有“整团”,没有那一次人生的转折。我将走向另一条路,而只要让我进入科学领地,我这种老是与众不同的想法和脾气,这种总想创新向前的愿望,一定可以在这块田地上耕耘播种结出成果,我也就不会是“骄傲自大”,“不听劝告”。我相信自己的智慧和能力可以完成我想做的事业,我的意志和信念可以保证我的工作获得成功。
也许我常常轻信别人,自以为是老实人,别人也该有一副好心肠。后来上过当,受过骗,也开始了怀疑,有时就防碍了跟别人友好相处,使原来坦白的事变得隐晦,使自己不必要地躲开一些人,自造孤独。这种由幼稚轻信,变为固执怀疑,不是成熟的表现,而是做人的失败。我也想过,如能在一个高尚的准则下,诚实,但不对任何人诚实;狡猾,但不对所有的人狡猾,因人而异,因事而论,该多好。但归根结蒂不在怎样为人,而是社会风气造成人与人之间的不信任。国家就不敢正视困难,不敢暴露存在的问题,对人民采取瞒和骗。一提形势总是大好,一年比一年好,如此算来,我们该是很好很好了。用一个“好”字掩盖了许多不足,老实人听了很是相信,逐渐也有了怀疑。狡猾的人早就不相信,连真正的好也表示怀疑,并不断给老实人展示一付阴暗的面子,以他不信任人的眼光看去,一切都是不可信的影子。这种人不但以这一点害了自己,还想“忠告”别人。但他们深知其中奥妙,从来不去公开反对。唯有老实人一旦知道受骗,总要表示极端的反感,后果往往不堪设想。
社会上确有一小撮人以欺骗为能事,以骗人上当而沾沾自喜。他们以为有这一招,比别人高明。大家虽称他们为“狡猾的家伙”,却没有一点痛恨的意思,等于默认他们的行为在社会上的实用性。这种人以为编几句谎言就可以得到别人的支持,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