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犁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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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犁传- 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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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家里闲着很闷,想看看报。”
  “你去订吧。”
  “我没有钱。”
  “要多少钱?”
  “订一月,要三块钱。”
  显然,这“三块钱”超过了妻子的心理承受力,她一时无话可说,不由得“啊”了一声,用这个虚词表示了自己特大的惊讶。孙犁可还是平静地问:“你能不能借给我三块钱?”
  本来还想跃跃欲试的妻子,这回转移目标了:“你花钱应该向咱爹去要,我哪里来的钱?”
  谈话就这样中断了,孙犁心里很不是滋味。他心里明白:妻子还是怜惜他的。也正因为这样,他的自尊心受了一点损伤:
  是啊,我失业在家里呆着,这证明书就是已经白念了。白念了,就安心在家里种地过日子吧,还要订报。特别是最后这一句:“我哪里来的钱?”这对于作为男子汉大丈夫的我,确实是千钧之重的责难之词!
  其实,我知道她还是有些钱的,作个最保守的估计,她可能有十五元钱。当然她这十五元钱,也是来之不易的。是在我们结婚的大喜之日,她的“拜钱”。每个长辈,赏给她一元钱,或者几毛钱,她都要拜三拜,叩三叩。你计算一下,十五元钱,她一共要起来跪下,跪下起来多少次啊。
  她把这些钱,包在一个红布小包里,放在立柜顶上的陪嫁大箱里,箱子落了锁。每年春节闲暇的时候,她就取出来,在手里数一数,然后再包好放进去。①
  想到这里,他觉得在妻子面前碰的这个软钉子是值得的。他不能再“敲”妻子的钱了,就硬着头皮去向父亲要。父亲也觉得这三块钱超过了家庭经济的承受能力,沉吟了一下,问他能否订份《小实报》。孙犁对各种书籍、报刊的欣赏起点很高,向来取法乎上;《小实报》是北平出版的低级小报,属于他不屑一顾之列。看见父亲犹豫,他没有再说话,就退出来了。
  看着儿子郁郁寡欢的形容,父亲有些心疼。到了晚上,终于对他说:
  “愿意订就订一个月看看吧,集晌多粜二斗麦子也就是了。长了可订不起。”
  就这样,孙犁把三块钱汇到天津去,同时寄去两篇稿子。过了不久,邮差就骑着车子,从县城来到这个小村,然后又进了孙家的堆满柴草农具的小泥院。当他把报纸交到孙犁手里时,他不由得上下打量了一下这个青年。
  从此,孙犁常常坐在柴草上读着报纸。从社论、通讯、地方版、国际版、副刊,直至商情、广告、寻人启事……他都一字不漏地读过。最后,他珍重地把报纸叠好,放回屋里。
  妻子因为没有拿钱给孙犁订报,好像有些过意不去。对于报上的事,她虽然不闻不问,但终于看出丈夫一点儿心事。年轻夫妻,免不了要逗着玩,有一次,她略带戏谑地问:“有了吗?”
  “有了什么?”
  “你写的那个。”
  “还没有。”
  孙犁其实知道,她从心里断定不会有。她还不识几个字,对于文章方面的事也不了解什么,她不是凭学问做出判断,而是凭感觉做出判断的。
  她的判断相当准确,直到一个月的报纸看完,孙犁的稿子也没有登出来。也许这时他才明白,这一个月他不是靠运气翻阅报纸,而是靠希望翻阅报纸的。
  不过,他仍然很有收获:除了增长见识,他们的“爱的巢”得到了改善。那年夏天雨水大,他们结婚时裱糊过的屋子,顶棚和墙上的壁纸都已脱落。有些人家,到集市去买旧报纸,来重新装饰他们遭到同样命运的屋子。那时集市上的旧报很多,由于日本侵略的关系,像《朝日新闻》、《读卖新闻》等日文旧报,都倾销到这穷乡僻壤来了。妻子在这件事上很精明:她和丈夫商议,是不是就用他那些报,也把屋子糊一下。她说:
  “你已经看过好多遍了,老看还有什么意思?这样我们就可以省下数块来钱,你订报的钱,也算没有白花。”孙犁同意了,于是:
  妻刷浆糊我糊墙。我把报纸按日期排列起来,把有社论和副刊的一面,糊在外面,把广告部分糊在顶棚上。
  这样,在天气晴朗,或是下雨刮风不能出门的日子里,我就可以脱去鞋子,上到炕上,或仰或卧,或立或坐,重新阅读我所喜爱的文章了。①孙犁这段生活经历,后来写进了他的长篇小说《风云初记》。小说中自学成材、并有几分农村流浪艺人气质的变吉,也有这样新奇的举动,我们抄在这里,供读者比较、参证:结婚那年,他称了几斤旧报纸,自己裱糊的新房,乡间的画匠都兼有纸匠的技能。在风雨天不能外出的时候,他在坑上,仰着立着,挨篇挨段,读完了所有报纸上的文字。这间用废报裱糊的小屋,成了他的藏书库和文化宫,等到报纸被烟熏火燎,不能辨认的时候,他还能指出屋顶上有一篇什么故事,炕头上有一则什么新闻。包了杂货的旧书篇页,他也是仔细的读过,然后保存起来。①我们觉得,上文中最后多出来的这个动作,如果放在孙犁身上,那也是很合适的。他曾告诉笔者,他这个人“有点吝啬……什么东西也不愿意糟踏,这回搬家②,孩子们说,破破烂烂的,就不要搬到新房间里了。结果,整个又过来了,破衣服、破鞋、破袜子,全部带过来了,到这边也没有扔,又收起来了。”“我老是裁废纸条子,写东西、写信都是用那个。看见白纸就弄下来,放在写字台上边了。”
  如果有一天他再写小说,这些习惯或动作又出现在他的人物身上,那也没有什么奇怪的。
再赴北平
  经过一段时间的失业,父亲又托人为他在北平找到了一个工作:去象鼻子中坑小学当事务员,每月十八元薪金。这样,他就再度到了北平。
  这座小学在东单牌楼所在的地段,是当时北平不多的几所实验小学之一。校长姓刘,刚好是孙犁念高小时的安国小学校长的弟弟。但此人深目鹰鼻,看上去不如哥哥善良。当时北平的小学,多由北平师范的学生把持,这位校长自然也是北平师范毕业。他在北伐时参加了国民党,在接收这所小学时,据说也演了一出全武行:几个同乡同学,从围墙外攻入,登上六年级教室的屋顶,做为制高点,一顿砖瓦,把据守学校的非北师毕业的校长轰了出去,这所学校就宣告“解放”了。帮他攻克的同乡同学,理所当然地成为本校教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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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校长除每月拿六十元薪金外,修缮费、文具费等项下可以虚报冒领,给学生做制服、代书店卖课本等等,还可从中渔利。因此,他能带家属,早晨起来,用开水冲两个鸡蛋,冬天还能穿一件厚呢大氅。这一切,拿当时北平市民的眼光看,他的确过得既舒服、又体面的。
  学校有两名事务员:一个会计,一个庶务。原来的会计也是安国人,大概觉得这职业还不如回家种地,就辞了职。孙犁补的,就是这个空缺。
  但是,他的办事能力实在不行,会计一行,尤其不能及格。他的工作是,每月向社会局(那时没有教育局)填几份表报。因为上面贴的,大都是文具店等开来的假单据,他得花上几天时间,把它弄个支付相当。好在除去这些,也没有多少事干。校长看他是个学生,又刚来乍到,连保险柜的钥匙也不肯交给他。他呢,自然也没有兴趣去要。他觉得别扭的,倒是自己的办公地点:校长室在学校的前院,外边一大间,安有书桌电话,还算高敞;里边一间,非常低小阴暗,好像是后来加盖的一个“尾巴”,但不是“老虎尾巴”,而是像一个肥绵羊的尾巴。尾巴间向西开了一个低矮的小窗户,下面放着我的办公桌。靠南墙是另一位办事员的床铺,靠北墙是我的床铺。①工作的琐碎、无聊,环境的偪仄,都使他心绪烦乱。幸好他在这里还有一个比较要好的人,他就是庶务员赵松。赵松比他大几岁,他的字叫干久,他确实也在这里干得很久了,因此,他知道学校许多掌故和某些教员的秘闻,并向孙犁介绍、评论。
  赵松最厌恶四年级的级任。这个人,单看走路,就能看出他的自高自大。他有一个毛病,一到办公室,就奔痰盂,大声清理他的鼻喉,毫不顾及西服革履的体面。赵松因此送了他个绰号:“管乐”。平时趾高气扬的“管乐”,后来忽然垂头丧气起来。经赵松告诉,才知道他和一个女学生发生关系,正在找人给女学生打胎。校长因为和他同乡,知而不问。
  六年级级任也是校长的同乡,和西服革履的“管乐”不同,他是长袍马褂。两个人装束不一样,都是一样的下流胚子。这一个年岁较大,恐怕也是一个用坏了的“管乐”:每到下课,就一边抹着鼻涕,一边急步走向赵松和孙犁的小屋,“两手把长袍架起,眯着眼睛,弓着腰,嘴里喃喃着‘小妹妹,小妹妹’,直奔赵松的床铺,其神态酷似贾琏。”①这位级任,每星期天都去逛暗娼,对女生也无师德。
  那些教员每月拿四十元薪金,自视高人一等。但没有一人读书、备课,因为都已教书多年,课本又不改变。每到晚饭后,就争先恐后地到外边去玩。教员如此,教学质量可想而知。
  教室都在里院,和孙犁他们办公的地方隔着一道墙。他本不爱走动,自然很少进去观望。但教员讲课和小学生念笔顺的声音,还是清晰可闻。那时,这所小学正在实验“引起动机”教学法:教员在讲授课文之前,先说些别的,渐渐引起学生学习课文的动机和兴趣。不料,还没等这些教员引起学生的动机,学生倒先掌握了教员的动机,于是和教员斗起法耒。有一次是讲公鸡,教员问:“早晨你们常听见什么叫唤呀?”
  “鸟叫。”
  “什么鸟叫啊?”
  “乌鸦。”
  “没有听到别的叫声吗?”
  “听到了,麻雀。”
  最后也没有说出公鸡来,结果自然还是逼得教员自己说出那个公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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