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三部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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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尘三部曲- 第17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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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怎么死得离我这么近呢?是我打死的么?应该是的罢,不然,怎么会倒在我跟前呢!哎呀,我会打死人了!打死人了哇!

刚刚平息下去的恐怖,倏地窜了上来。

一只柠檬黄的蜻蜓,像是看透了我的心思,袅袅娜娜地飞过来。天哪,它袅袅娜娜地,而且,袅袅娜娜地,歇在这具尸体的眉毛上,居然!蜻蜓就在这么险要的地方,转动着圆溜溜的灰蓝色的大眼睛,那意思分明是,您家莫怕,没有死,没有死,就是倒在这里休息一下。你看,不是醒了么,不是在眨眼睛么。

6月18日被重重地推醒了。

我怎么睡着了?我怎么睡得着!这也叫睡么?脸贴在枪上,身子歪在战壕坎子上。

天色灰白。是要亮不亮的时候。

写这一段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

我被战友弄醒,是要趁夜色朝叛军进攻。手脚酸麻,像不是自己的手脚。就用这不是自己的手脚木木地爬出战壕,跌跌撞撞地朝前头冲。突然,军号声划空而起。尖厉的军号声,在天与地之间来回地撞击,拖出长长的尾音,在懵懵懂懂的战场上缭绕。没有军号声的时候,我们只不过像一群睡眼惺忪早起的赶集人。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军号一响,战场才出现了。就好像,这世界本来就没有战场,当然也就没有战士。只有货品杂陈的集市,和为嘴巴奔忙的赶集人。只是因为有了军号声,一切的和平以及和平的忙碌都变了味,生活复杂的酸甜苦麻辣,统统变成了一种味道,那就是血腥。

军号唤醒了战场,活的战场和死的战争让人无端地亢奋起来。我想,这种感觉,对于夏斗寅和他的叛军,可能都是一样的。要不然,怎么刚才他们阵地上本来也是一片沉寂,怎么像烧旺了的板炭样地,活活泼泼噼噼啪啪热闹起来了呢。

战斗进行得意外的顺利。起码,在我看来是这样。叛军丢下的尸体不多。我方基本上没有死人。我们就像潮水样地漫了过去,对方就像浮在水面上的水草,轻轻巧巧就被卷走了。

事后才晓得,这一仗,是精心算计了的。夏斗寅的叛军,也是失道寡助,军心不稳,缺乏效死的士气。

赢了。我们打赢了。我们胜利了。

不过,我怎么就没有体会到一点赢的味道,没有尝到一点胜利的滋味呢?

班师回武汉的途中,老百姓像是突然从土里钻出来一样,一下子不晓得出来几多。看来是有组织的。可能是农会的吧。倒茶水,往荷包里塞鸡蛋。这个婆婆噢,硬往我手里塞了两条嫩黄瓜。嗨,这个时候,黄瓜真是好东西呀!我不是想西瓜么,黄瓜也是瓜,聊以解馋吧。

是呀,我怎么就没有尝到胜利的滋味呢?

可能就像厨子师傅罢,煎炒烹炸,别人不要说吃,就是大老远闻到了,也要不停地吞涎。而厨子师傅自己呢,一点都不想吃!

也好,想到这一点真好。只要别人觉得好,只要别人尝到胜利的滋味,我们自己再苦,也值得。

值得,唉,就是太累了,真想睡个三天三夜。

周思远绕室彳亍。

这里是三教街41号,汉口英租界里一栋三层的小楼房。除了这间不到十平米的房间周思远住着,其余的,都空着。按照中央军委周恩来的指示,这栋房子就让它空着。中央的机关,中央的领导人,像陈独秀、蔡和森、瞿秋白、李维汉,就在离这里不远的四民街办公。随着形势的变化,周思远越来越理解周恩来这样安排的意义。他明白,他就像大后方的看场人,随时准备接应从战场上下来的战友。

他明白,这里,说不定哪天,就会突然变成真正的前方。

钟媛媛,这个学生的战地日记,深深让周思远震动了。他仿佛看到,在子弹呼啸的战场,在血肉横飞的战斗间隙,这个文质彬彬秀气的女孩子,伏在膝盖上,那样专注,那样忘情!这是怎样的一幅图画呢!只有把生死置之度外的人,只有真正醉心革命、醉心文学的人,才可能有这样的大智大勇,才能写出这样真情实感和动人的文字。

“这姑娘,到底要成个革命家呢,还是成个文学家呢?”

不晓得从哪里,传来一声鸡啼,悠悠的,梦幻一般。周思远踱到窗前,他发现,天色,仍然浓黑如墨。

第九节

听到杜月萱的一声惊叫,孙猴子的屁股像是被锥子戳了一下样的,弹了起来。

他冲进卧室,只见杜月萱煞白的脸上,满是细密的汗珠子。他抓起床头的一块毛巾,就要去揩。

“哎呀,要死哟,猴子呃,那是揩……”

杜月萱气喘吁吁地,用手按住了孙猴子拿洗脚毛巾的手。

“噢,噢,噢,”孙猴子丢下毛巾,心慌意乱地用手帮堂客揩汗。“哟,这哪里是汗咯,简直是桐油哇,这么粘手哇!”

“心里慌得很。慌得很,就是刚才那一阵枪籽子炸响,像是把心都震动了。唉哟,心慌……”

“个婊……狗日养的,这世道,简直冇安静几天!昨天还在喊国共合作,精诚团结,今日就窝里斗起来了。这国民党也真不是东西,也不嫌累,日夜地杀!”

与很多土生土长的汉口市井人一样,孙猴子说话也容易带“渣滓”。这些在外地人听来很恶毒很丑的骂人话,在汉口市井的语境里,实际都衍化成了话语中的感叹词或发语词,说的和听的都不会在意。孙猴子平常带得最多“渣滓”或者说习惯用的感叹词是“个表子养的”、“个表子”,从来没觉得不方便。自从不管不顾娶了杜月萱做老婆,他说话就有些不顺畅了,原因是话语中习惯用的感叹词犯了忌讳:就职业而言,杜月萱做了十多年的“表子”。市井的汉口人就这样,他没做那种“拐事”或“下贱事”,你在他跟前说说无所谓,若果真做过,你在他跟前说话带那种“渣滓”,就是刺他或者是骂他了。

孙猴子晓得,就在这附近,靠铁路沿的一块荒草凼子,被马马虎虎地圈了起来,作了杀共产党的场子。孙猴子听说,国民党杀共产党,杀红了眼睛。活的捉进去,么事审问这一套都免了,端起枪来就打。后捉进来的,被逼着把先死的拖进事先挖好的坑里,随后再赏一排枪籽子。

“个把妈的,管他么党哦,都不是好东西!打去杀来的,把老子冇出世的伢都吓到了!”孙猴子为杜月萱揩两把汗,又把手放到她肚子上,揉了几下,又怕揉重了,再把耳朵贴到她肚子上,像是能够听到什么一样。

到底是年纪大了些,怀的又是头胎,杜月萱妊娠的反应特别强烈。尤其是听不得噪音,响动稍微大一点,就心慌气短,脸色煞白,虚汗直冒。

“到底是么样不舒服唦?把你送到医院去,好不好?”除了对武汉三镇好吃的东西有考究,其他,尤其是女人孩子一类琐事,孙猴子毫无经验,更谈不上有什么主意。

“算了,送个么医院唦。想喝点糯米稀饭。用蜂蜜调点糯米稀饭……藕汤,排骨煨……”

实在是太不舒服了,杜月萱闭上眼睛。她的要求,在孙猴子听来,像梦呓样不真实。

“么样了哦,她么样了哦?昨天,还说闻到荤油就头昏想吐,今日么样又要喝排骨汤咧?天哪,这热的天道,哪里去找新鲜排骨呢?坏了,哪里去目点糯米咧?”

“目”,在武汉方言里用作动词,一种着意用心搜寻的韵味,有古汉语的遗痕,很耐咀嚼。

闷,闷热。

七月流火。

七月的汉口,太阳赤裸裸停在头上的时候,真正是流火铄金。太阳藏进云里去了,仿佛把一世界的空气也带进云里去了,像蒸笼样憋闷。

“个表子……”想起杜月萱,想起这个过去的风尘女子,如今做了自己的堂客,孙猴子把溜到嘴边的“渣滓”,又吞回去了。此刻孙猴子很愤怒,想发泄。但对象到底是谁呢?具体真是说不清楚。照他此刻的心情,他要诅咒眼前的整个世界。当然,也包括头上的太阳。他抬头看了看天上。太阳刚躲进云里去。“个婊……神仙也怕狠人哪!唉,说起来,真是惭愧,连米都弄不到手,算个么狠人唦!”

也难怪孙猴子感慨。跑了几条街,居然买不到米。实在气不过,他接连擂开三家米铺。

“哎呀,先生哪,您家,您家是不是在说梦话咯!糯米?哈哈,您家真是会想噢!糯米,碎米都冇得咧,您家!恨不得连老鼠都饿搬了家哟,您家。这样,您家要是在这里找得到五十斤米,随便么米,您家就背起走,不要钱。话说在前头,那角落里的十几斤米,是我一家人度命的,您家!”

米铺的老板都像是统一了口径的,说的话都差不多。

“邪了,真是邪完了!得亏屋里还有点米,不然,有钱也冇得用,真还要挨饿咧!”

又闷又热又怄气,孙猴子脑壳木木地,耷着脑壳在小巷子里乱穿。

“咿?你这是么事呵?”

孙猴子朝这个脸上一塌糊涂的人扫了一眼,又扫过一双说不出颜色来的脚,盯住这双脚旁边的一只大篮子。

“藕?藕!”…》小说下栽+wRshU。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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