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三部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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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尘三部曲- 第8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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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不见的,就停住了。

“冯先生,哪个冯先生?”张先生猛地停住嘶哑的嘀咕,朝冯子高这边凑。

是秀秀的老师冯子高先生,常到秀秀这块来坐的!张太太对丈夫。

“冯先生,您家莫见怪!我们夫妻落到今天,都是冯国璋狗东西逼的咧!我家先生的眼睛就是他弄瞎的!先生不肯走,说是要报仇……”

“张先生,张太太,您家们未必冇听说过,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哪!”王利发不知从哪里钻出来。他推着一辆独轮手推车,车上锅碗瓢盆、被褥行李码得老高。看样子,他把家当都推上了。王利发的老爹背着个包袱,同王玉霞一人一只手地牵着个十来岁的伢。旁边,一个老叫花子扬着一张黑不溜秋的脏脸,时不时地朝冯子高队伍里瞄。

“王大爹,您家们这时侯才过河?”李汉江同王利发的爹打招呼。

“我们不过河。”王利发认出了李家两弟兄,“过河去搞么事啊!我们回后湖去!回我们的老窝子去。清兵?怕么事唦!总不能不让老百姓活命唦!打仗,打仗怕么事唦!火烧过了的地方顶安全。”陆疤子死后,他的爹陆驼子也一口气上不来,跟在儿子后头撵到阴间去了。王利发总忘不了陆疤子的赠银之恩,当然,也忘不了水灵灵的王玉霞。发记包子铺撤退,王利发惦记着孤儿寡母王玉霞一家子,拉着她娘俩一起逃兵荒。

指挥部队作过河准备的张腊狗,爬上堤来,准备向冯子高汇报,抬眼看到陆疤子的老婆王玉霞一行,就赶快车转身,又下堤去了。张腊狗曾经考虑过是否还要继续跟着冯子高,考虑的结果,最后还是决定一条心跟下去。他想,人一辈子没有很多机遇,而这打江山的机遇不是每个人都能够碰上的。危险自然是有的。世界上么事都有危险?运气不好的人,洗脸都会淹死在脸盆里!这大的革命事情,就像是一场大赌博,注下得越大,输的危险虽然也大,但赢的可能也大得很咯!

“这革命打仗,跟赌博是一个样子的咧!最像摇宝,盖子揭开之前,提心吊胆;盖子一揭,押对了的,呼啦啦地往怀里扒钱;押偏了的,有本的再赶本,无本的咧,对不起您家,明日请早!”张腊狗从尹篙子的死上,更坚定了跟冯子高走下去的决心。“老子已经赔了,未必总是赔?总有赚的时侯唦!老子放机溜一点,多长几双眼睛,未必枪籽子就只盯着老子飞?”

从大智门撤下来之后,张腊狗就一直在找那个想打他黑枪的兵,没有找到。从此后,每逢与清军交火,他总是挨着冯子高。“离冯子高越近,就越安全。”他认准了这个理。

张腊狗万万没有想到会在这里碰到陆疤子的婆娘伢。处置陆疤子之前,帮里有弟兄说情,张腊狗既不点头,也不摇头。他不能放过陆疤子。棋已经下死了,不可能悔棋,水已经泼出去了,么样收得回来咧?人已经得罪了,放出来,不一样耿耿于怀?几年不见,那杂种的儿子伢都长这么大了!

“个小杂种,这倒还是个祸根咧!”他不想同王玉霞这女人打照面,他承认,在这个女人面前,他张腊狗心虚。

第8节

穆勉之此时的心情格外好。一种终于作了刘公馆主人的豪迈感,从虚幻到真实,像一股热乎乎的黏液,在他胸中缓缓涌动。他从楼上走到楼下,又从楼下走到楼上,如是反复再三。油漆地板与他的布鞋之间磨出“咯吱咯吱”的声音。这不同于皮鞋的橐橐声,也不同于他自己在花楼街牛皮巷,在那破地板上踩出的近乎呻吟的吱嘎声。这种咯吱咯吱,只有在油漆保养得极好的厚地板上才能产生。楼梯上光可鉴人的黄铜扶手,触上去有一股甜丝丝的凉意,像是暑天那种浇了薄荷浠糖的凉粉。穆勉之从黄铜扶手上看到了自己变了形的面孔:横过来看,扁阔得像压瘪了的柿饼;竖过去看,老长老长,像一条拉长了的黄瓜。穆勉之歪过头反复地看,看得脸上笑眯眯的。若干年后,穆勉之与张腊狗等人投资兴建汉口“新市场”,穆勉之极力主张要在大厅里装几面哈哈镜,就是不能忘怀今天在刘宗祥公馆里的这点印象。

今天,刘公馆的很有些过年过节的气氛。多年来,钟毓英已记不起刘公馆是否有过这样的气氛。家里没有男人,就像天上只有月亮而没有太阳。穆勉之的到来,让钟毓英和小梅高兴得手足无措。她们已经没有了后顾之忧,不必担心刘宗祥什么时侯会突然回来──尽管刘宗祥回家一次都算是个稀奇,何况,刚才刘宗祥已经回来过,看那样子,他已经离开汉口了。

本来,钟毓英和小梅都想抓紧时间把自己打扮一下。刘公馆少有男人的环境里,这两个尚在青春期的女人,几乎从来没有可以打扮过。眼下,不仅有男人了,而且是她们自己的男人!怎么能以这般不修边幅的模样示人呢!自然,钟毓英是主母,她可以吩咐小梅到厨房帮忙安排伙食,但又担心自己打扮的时侯,穆勉之与小梅亲热,人家喝酽汤而自己喝潲水,那就划不来了。小梅在穆勉之面前,对钟毓英就少了几分忌惮,她也似乎不想让穆勉之离开她的视线。见穆勉之与钟毓英站在一起说话,她一会儿端茶,一会儿送热毛巾,一会儿又把女儿牵过来,说些“您家看,长得几好呵”之类的话。

穆勉之知道自己在这两个女人心里的分量,知道自己今天是这两个女人的欢喜坨:“嗨,老子今天权作主人,也当一回假洋鬼子!”

把汤圆用油炸过,趁热放到芝麻篮子里一滚,汤圆就沾上一层香喷喷的芝麻,酥糯之外又另添了若干香脆。汉口人好吃且不乏幽默,就给这小吃取名“欢喜坨”,形象而写意。推而广之,如某人某物惹人怜爱,也往往称之为“欢喜坨”。

在刘公馆,穆勉之感觉很好。可在此之前,他还相当狼狈。

街上的火一烧起来,穆勉之就从牛皮巷往租界这边跑,什么都没有带。带什么呢?钱么?钱早就存进了租界银行。屋子里这些破家烂伙,值得了几个小钱!再说,只要人活着,什么赚不回来?“只要老子的尿屙得直,老子就能再打出一片天下来!”穆勉之与惊慌失措的老鼠们一起在街上跑。老鼠毕竟是老鼠,比穆勉之自然是蠢多了。它们从烧着了的房子里,往还没有烧起来的房子里跑,从屋子里头往阴沟里跑。只有一只特大的短尾巴老鼠,一直从牛皮巷就跟着穆勉之跑。短尾巴老鼠也不超过穆勉之,只是离他两三尺远,不即不离地跟着,很像是穆勉之养的一只宠物。经过紫竹苑的时侯,穆勉之犹豫了一下,是进去呢还是不管呢?稍微停了停,还是跑过去了。

“连老鼠都晓得跑,未必她们还不晓得跑!”

短尾巴老鼠也在紫竹苑门口停了停,见穆勉之又跑,立即又一耸一耸地跟下去了。

穆勉之进法租界刘宅大门的时侯,下意识地回头瞄了一眼──事后,穆勉之很后悔,他品出这个回头瞄的动作是自信心不足的表现,是一种非主人的习惯动作。就因为这回头一瞄,他才发现这只小猫样的大老鼠。不过,他并不知道这只老鼠是从牛皮巷跟过来的。这只老鼠见穆勉之进了这座很气派的楼房,本来也打算跟进去,但想想刚才穆勉之那眼光不甚友好,稍作犹豫,穿过花园草坪,钻进旁边一家平房去了。

终于,钟毓英和小梅都搞清楚自己该先做些什么而分头忙去了。穆勉之端着刘宗祥平日喝咖啡的杯子,呷一口浓香四溢的咖啡。他平常绝对不喝咖啡。和大多数土生土长的汉口人一样,他不喜欢咖啡的焦苦味,这焦苦味让他想起小时侯,他肚子疼时寡母端给他喝的焦米茶。但他今天无论如何也要喝咖啡。他要彻底地体会刘宗祥在这栋豪华宅第中的生活和心情。

推开高大的落地长窗,穆勉之站在宽大的阳台上四处眺望,悠闲得象一位度假的阔佬。

北风仍然夹着血腥味和焦臭味。租界区却一片安宁。在这血腥味焦臭味的烘托下,这里更有世外桃源的超脱感。隔英租界洋街以西,浓烟滚滚,时时有乌红的火舌从浓烟中窜出。江对岸,只有蛇山露出淡青色的影子,与之对峙的龟山,偶尔被一阵飘过河的青烟盖过,又露出青苍苍的嶙峋来。

“哦,个狗日的,汉口完了!”

马蹄“得得嗒嗒”的声音和节奏,像木琴独奏,把几个孩子都敲得睡着了。

祁小莲没有到过汉口以外的任何地方,丧夫的阵痛逐渐清淡了,剩下的是无尽的无可预知命运之手的拖拽。陌生的旅途造成的新奇冲淡了祁小莲眼中的茫然。她紧紧地搂着儿子汉生,仿佛搂着自己的生命。她知道,儿子比她的生命还重要。儿子是丈夫和她两条生命的延续。她虽然说不出这些道理,却用她与生俱来的母性去爱:有儿子在,就有丈夫的一份感情在,也就有秀秀和刘老板这些有力的支撑在。有这些有力的支撑在,也就有儿子长大成|人和她自己的出头之日在!祁小莲把裹着儿子的被子扎了扎,多出的一个角,她往秀秀的腿上盖了盖。秀秀朝她笑一笑,表示谢意。

自从同李大脚和一些车夫“背娘舅”,结果了十几个英国人之后,秀秀象变了一个人。她再也很少想生意上的事。她显得比任何时侯都没有了欲望,像出过大力流过太多汗虚脱了一般,整个人从内心到身子骨,都软绵绵的没有力气,整日价生活在棉花堆上,与这个世界一起颤颤地浮。她知道,见过死亡,制造过死亡,她再也不会对任何灾难束手无策。人生在世,还有什么比死更大的灾难呢?还有什么比制造死亡更难做的事呢?

“死一个人,太简单了!”

她不止一次见过亲人的死,体会过亲人惨死的悲痛与惶恐:先是爹,后是叔;她见到过仇人的死,体会过报仇的快感;她见到过洋人的死──说不上是不是仇人,就算是抵命的人吧,也体会过报仇雪恨的快感。但是,到头回味起来,除了爹和叔惨死的悲痛和惶恐有一种刻骨铭心的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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