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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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活- 第6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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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士走到跟前;军士认出聂赫留朵夫(在监狱里人人都认识聂赫留朵夫);就把手举到帽沿上敬了个礼;在聂赫留朵夫身边站住说:

〃现在不行。到火车站就可以了;这儿是不允许的。〃〃别掉队;快走!〃他又对犯人们吆喝道。接着不顾天气炎热;抖擞精神;迈着穿漂亮新皮靴的脚;快步跑回原来的位子。

聂赫留朵夫回到人行道上;吩咐车夫赶着马车跟在他后面;自己就和队伍并排走去。队伍不论走到哪里;都是人们注意的目标;大家看到它又是同情又是恐惧。乘车路过的人都从车窗里探出头来;目送着犯人们;直到看不见为止。过路的行人都站住;又惊又惧地瞧着这可怕的景象。有些人走上前去;施舍一点钱;押解兵就把钱收下。有些人则象中了催眠术一般;跟着队伍走去;但走了一阵又站住;摇摇头;只用眼睛目送着队伍。人们纷纷从房子里跑出来;互相招呼着;也有人从窗子里探出身来。他们都呆呆地望着这支可怕的队伍;默不作声。在一处十字路口;一辆豪华马车被队伍挡住了。马车驭座上坐着一个满脸油光。屁股肥大的车夫;身穿一件背上有两排钮扣的号衣。马车后座上坐着一对夫妻:妻子消瘦;苍白;戴一顶浅色帽子;打一把色彩鲜艳的阳伞;丈夫戴一顶高礼帽;穿一件讲究的浅色大衣。前座上;两个孩子面对他们坐着:女孩打扮得漂漂亮亮;娇嫩得象朵小花;披着一头浅色头发;也打着一把色彩鲜艳的阳伞;八岁的男孩脖子细长;锁骨突出;戴一顶水手帽;托着两条长飘带。做父亲的怒气冲冲地责备车夫;怪他没有抢在队伍前面及时穿过马路;做母亲的也嫌恶地眯细眼睛;皱起眉头;把绸阳伞放得低低的遮住脸;以挡住阳光和灰尘。大屁股的车夫听着主人不公正的责备;皱起眉头;面带怒色;因为走这条路;正好是主人吩咐的。他费力地勒住那几匹笼头底下的汗光闪闪。一个劲儿往前冲的黑马。

警察一心一意想为豪华马车的主人效劳;要把犯人拦住;放马车过去;但他发觉这支队伍里有一种阴森肃穆的气氛;不能破坏;即使为了这样一位阔老爷也不能破例。于是只好把手举到帽沿上敬了个礼;表示他对财富的尊重;然后严厉地瞅着犯人;仿佛决心保护车上的贵客;不让犯人们侵犯。因此这辆豪华的马车也不得不等整个队伍走完;直到最后一辆装载行李及坐在行李上的女犯的大车过去;才继续赶路。在那辆大车上;那个歇斯底里的女人刚安静下来;一看到这辆豪华的马车;就又尖叫和号哭起来。直到这时;车夫才轻轻抖动一下缰绳;那几匹黑鬃骏马就在马路上迈开步子;拉动那辆微微晃动的橡皮轮马车;得得地往别墅跑去;把丈夫。妻子。女儿和脖子细长。锁骨突出的男孩一起送到那里去消夏享乐。

做父亲的也好;做母亲的也好;都没有向女孩子或者男孩子解释;他们看见的景象是怎么一回事。因此两个孩子只好自己来解答这问题。

女孩子察看父母的脸色;这样来解答问题:这批人同她的父母和亲友截然不同;他们都是坏人;因此就该这样对待他们。就因为这个缘故;女孩子只觉得害怕;直到那些人看不见了;她才放下心来。

不过;脖子细长的男孩一直盯住犯人的队伍;眼睛一眨也不眨。他对这问题的看法与女孩不同。他直接从上帝那里得到启示;坚决相信他们也是人;跟他自己;跟所有的人一样;因此一定有人欺侮他们;对他们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他怜悯他们。也害怕这些戴着镣铐。剃光头发的人;同时也害怕那些硬要他们戴上镣铐。剃光头发的人。就因为这个缘故;男孩的嘴唇才撅得越来越高;并好容易忍住眼泪;因为他认为在这种场合哭是丢脸的。

三十六

聂赫留朵夫象犯人们一样快步向前走去。他只穿一件薄大衣;但还是热得受不了;主要是因为街上尘烟飞扬;空气炎热;让人闷得难以喘过气来。他走了半里路光景;就坐上马车往前走;可是坐马车走在街心;让他觉得更热。他竭力回想昨天同姐夫的谈话;但这事此刻已不象早晨那样使他不安了。这事已被囚犯们走出监狱和列队出发的景象所冲淡。更主要是天气实在热得厉害。在矮墙旁边的树荫下;有个卖冰淇淋小贩蹲在地上;他的面前站着两个中学学生。其中一个孩子正舔着牛角小匙;吃得津津有味;另一个孩子则等待小贩把黄糊糊的东西盛满玻璃杯。

〃这儿什么地方可以喝点东西解解渴?〃聂赫留朵夫感到口渴得厉害;很想喝点什么;就问车夫。

〃有一家好饭店在这。〃车夫说着;赶着马车拐过街角;把聂赫留朵夫送到一家挂有大招牌的饭店门口。

肥头胖耳的掌柜只穿一件衬衫;坐在柜台里。几个堂倌穿着脏得发黑的白工作服;因为没有顾客;都散坐在桌子旁。这当儿看到这位不同寻常的客人;都露出好奇的神色;赶紧迎上前来伺候。聂赫留朵夫要了一瓶矿泉水;在离窗较远的地方挨着一张铺着肮脏桌布的小桌坐下。

另一张桌旁坐着两个人;桌上放着茶具和一个白色玻璃瓶。他们擦着额上的汗;和颜悦色地算着帐。其中一个皮肤很黑;头顶光秃;后脑壳上留着一圈黑发;跟拉戈任斯基一样。这个景象使聂赫留朵夫又想起昨天跟姐夫的谈话;他很想在动身之前跟姐夫和姐姐再见一面。〃恐怕来不及了。〃他想。〃还是写一封信吧。〃他问堂倌要来了信纸。信封和邮票;一面喝着泡沫翻滚的清凉矿泉水;一面考虑该写些什么。可是他脑子里千头万绪;信怎么也写不好。

〃亲爱的娜塔丽雅!昨天跟姐夫的谈话给我留下了痛苦的印象;我不能一走了事。。。。。。〃他开了个头。〃接下去写些什么?要求他原谅我昨天的话吗?可我说的都是心里话呀。他会以为我放弃原来的看法了。再说他这是在干涉我的私事。。。。。。不;我不能这样写。〃聂赫留朵夫又感到对这个同他格格不入。自以为是的人的厌恶;把那封没有写成的信放进口袋里;付清帐;来到街上;坐车去追赶那批犯人。

天气更热了。墙壁和石头仿佛都在冒热气。光脚走在滚烫的石子路上一定象火烧火燎。聂赫留朵夫的光手接触到马车上过漆的挡泥板;就象被火烫着似的。

马没精打采地在街上跑着;蹄子在尘土飞扬的坎坷路上发出均匀的得得声。车夫不住地打着盹儿。聂赫留朵夫坐在车上;眼睛冷冷地瞧着前方;脑子里什么也不想。在一条倾斜的街上;一座大厦的门口聚集着一群人;还站着一个持枪的押解兵。聂赫留朵夫吩咐马车停下来。

〃什么事啊?〃他问扫院子的人。

〃有个犯人出了事。〃

聂赫留朵夫跳下马车;走到人群跟前。在靠近人行道的坎坷倾斜的路面上;头朝坡下躺着一个上了年纪的男犯。这犯人肩膀宽阔;留着棕红色大胡子;红脸膛;扁鼻子;穿着灰色囚袍和灰色囚裤。他仰面朝天地躺着;伸开两只雀斑累累的手;手心朝下。他睁着两只呆滞的充血眼睛;望着天空;嘴里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隔很长一会儿他那高大的胸脯均匀地起伏一下。他的身旁站着一个皱眉头的警察。一个叫卖的小贩;一个邮差。一个店员。一个打阳伞的老太婆。一个手提空篮的男孩。

〃他们的身体在牢里关得虚了;虚透了;而今又把他们带到这么毒的日头底下来。〃店员对走近来的聂赫留朵夫说;显然在责备什么人。

〃恐怕他就要死了。〃打阳伞的女人哭丧着脸说。

〃得把他的衬衫解开。〃邮差说。

警察用哆嗦的粗手指笨拙地解开犯人青筋毕露的红脖子上的带子。他显然又激动又紧张;但仍然认为必须呵斥一番群众。

〃你们围着干什么?天气这么热;还要把风挡住吗?〃

〃应该先请个医生来检查检查。把身体虚弱的都留下。要不然把半死不活的都拉了来。〃店员说;有意显示他通情达理;懂得规矩。

警察解开犯人衬衣上的带子;挺直腰板;向四下里扫视了一下。

〃对你们说;走开!不关你们的事;有什么好看的?〃他说;转过脸来对着聂赫留朵夫;希望得到他的支持;可是他在聂赫留朵夫眼神里看不到同情;就又瞅了一眼押解兵。

可是押解兵站在一旁;只顾瞧着自己踩歪了的靴后跟;对警察的困难处境不闻不问。

〃该管的人都不管。活活把人折磨死;天下有这样的规矩吗?〃

〃囚犯虽是囚犯;可到底也是人哪!〃人群中有人说。

〃把他的头枕得高些;给他点水喝。〃聂赫留朵夫说。

〃已经有人去拿水了。〃警察边回答;边把手伸到犯人的胳肢窝下;好不容易才把他的身体拖到高一点的地方。

〃这么多人围着干什么?〃忽然传出一个威风凛凛的声音。警官穿一身白得耀眼的制服和一双亮得更加耀眼的高统皮靴;快步向人群走来。〃都走开!站在这儿干什么?〃他还没有看清楚人群围着干什么;就大声吆喝道。

他走到跟前;看到奄奄一息的囚犯;肯定地点点头;仿佛早就料到是这么一回事。接着对警察说:

〃这是怎么搞的?〃

警察报告说;有一批犯人押过;其中一个倒在地上;押解兵吩咐把他留下来。

〃有什么大不了的?把他送到局里去。叫一辆马车来。〃

〃扫院子的去叫了。〃警察把手举到帽沿上敬了个礼;说。

店员刚说了一句天气太热;警官就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说:〃这事轮得到你管吗?呃?走你的路!〃店员就不作声了。

〃得喝点水给他。〃聂赫留朵夫说。

警官对聂赫留朵夫也狠狠地瞧了一眼;但没有说什么。扫院子的端来一杯水;警官吩咐警察端给犯人喝。警察把犯人的脑袋托起;想把水灌到他嘴里;可是犯人没有咽下去;水顺着胡子流下来;把上衣前襟和满是尘土的麻布衬衫都弄湿了。

〃在他脑袋上泼点水!〃警官命令道。警察脱下犯人头上薄饼般的帽子;对准他红棕色的鬈发和秃顶泼了水。

犯人仿佛受惊似的把眼睛睁得更大;不过没有改变姿势。他脸上流着沾有尘土的污水;嘴里仍旧均匀地呻吟着;全身不停地颤抖。

〃这不是马车吗?就用这辆车好了。〃警官指着聂赫留朵夫的马车对警察说。〃过来!喂;叫你过来!〃

〃有客人了。〃马车夫眼睛没有抬起;阴沉沉地说。

〃这是我雇的车。〃聂赫留朵夫说;〃不过你们用好了。钱我来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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