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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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言- 第5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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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发生你的东西遭盗用一空的不幸之事。记得定期更换确保自身权益。世纪末的这一趟路

从悲伤到忧郁,卡尔维诺这么解释——“正如忧郁是悲伤着上了轻盈的色彩,幽默则是丧失躯体重量的喜剧(尽管如此,人类肉体的这层次,仍然成就了薄伽丘和哈布雷的伟大),它对自我、对世界、对所有攸关得失的关系网络都加以质疑。忧郁和幽默交织混合,不可切分,彰显了丹麦王子的语调——这种语调,几乎可以在莎士比亚的所有剧本中从许多哈姆雷特之化身的口里认出来。《如你所愿》中的杰克就是其中一位,他在下列的句子中定义了忧郁,‘但那是我自己的忧郁,以多种草药混合,炼自多种物体,更是我在旅程中的多方冥想,而借着经常反复思索,将我包裹于最幽默的悲哀中。’所以,那不是浓稠、晦暗的忧郁,而是一层幽默与感觉的微尘,就和其他构成事物的基本物质一样。”

这真令人啧啧称奇,尽管在文学书写历史上并非不常见但依然不改神奇。卡尔维诺的解说系写于一九八五年(朱天文深入电影世界,尚未写完《炎夏之都》集子里那些有点硬块、有点未熟成的短篇小说),而所引述那番以草药混合、提炼自实物并加以冥想和反复思索的几乎不能再精准话语,更是好几个世纪之久了,但却仿佛预告着二○○七岁末的这本《巫言》,新鲜欲滴。所以说博尔赫斯是对的,书的评论可以超前写出来,依据你的人和历史的不懈同情和理解,以及某种热切的探问。

而《巫言》也果真是朱天文最滑稽的一部小说,陆续发表于副刊和杂志时令不少人笑出眼泪来。过往朱天文的小说并不如此,比较娇矜,比较知书达礼,不苟这样的契诃夫言笑。

今天已是二○○七了,廿一世纪初年,尽管世局和人心并没因此变好,所谓的“世纪末”却丧失了日历计算的直接支援,又回转成为原来的冥思象征之词。这样其实也好,让它从人云亦云的不用脑子世界退出来,洗掉了添加的流行语成分,也洗去了一部分顽固的、急躁的宗教味(可怜的宗教人士又回去等一千年),让认真的人得以比较不被打扰、不被污染、不一句话才出口就横遭篡夺无法进行讨论地继续用之面对人类文明命运的大题目。

写出《世纪末的华丽》(并进一步用为书名)的朱天文在台湾此地算占领了相当一部分世纪末这词,但意思有点不同,她不认为这是结束,而是开始。朱天心曾借由自己小说里一名中年男子作家之口这么说这篇小说:“你看过吗?去年在文学圈引起一阵讨论的小说,描写一个才二十五岁却老衰若僧尼的女子,隐居似的在某大厦顶端筑一间这个咖啡馆味道的小屋,成天晒晒药草、自制怪茶、看看落日和城市天际线,是我近年看过最恐怖的作品。”这个“恐怖”,除了作为赞誉的变形字之外,还真的是某种令人打起寒战的生理反应恐怖。我回头翻阅彼时讨论这篇小说的各家评论文字,有些莞尔于众人某种程度都被朱天文给“骗”了,像被某种暴射的文字光华,被喃喃而起的吟唱咒语给震慑得不能动弹,就像《圣经·先知书》里那些进入幻境的以色列旷野先知一样。我指的是他们所谓朱天文写出了年纪、写出了中年和时间的沧海桑田云云,真相其实是,朱天文直接跳过了年纪,取消了中年,事实上还越过了死亡,如干将莫邪般专注地纵跳进去。跳进去哪里呢?《世纪末的华丽》预告的是眼前这个文明的必然崩毁,而不是米亚这个人的衰老和死亡,她甚至相信,以某种无可质疑的、如接受秘密神谕方式的,自己会是存留者,是新世界的夏娃或者说新夏娃世界的一员(历史已给过了男性机会以及这么长的时间,但他们陷于抽象、丧失实体、隔绝于每一生命现场的理论和制度搞砸了不是吗?)。而崩坏如果已是定局,等于说的是此时此刻已进行之中了,是现在,你当着手为下一轮女性的、实物的太平盛世做预备。《世纪末的华丽》由此写出了一个极诡异的时间景观,不是现在总无可阻止地化入、消亡于非过去即未来的奔流时间大河之中毫无厚度,而是倒过来,过去和未来两头倾注于此时此刻,让现在几近无限地膨胀、凝结、延长,以某种近乎全然静止的最从容最徐缓速度进行,时间分解成光阴实体化的一寸一寸,让米亚带一抹微笑地得以一物一物挑拣、加工、收存,让那些如电似幻、瞬间消灭的东西俱成坚韧不坏。《圣经·创世记》里诺亚收留的是一公一母的所有活物,包括最笨重最占方舟珍贵空间的大象河马犀牛(我们总忍不住去计算有着实际尺寸大小的方舟其收纳量),而米亚的是花草和香气,以及她自觉的嗅觉和颜色的记忆。卡尔维诺在他遗留的讲稿《轻》里原本打算也朗读这首诗给我们听,是他慷慨的赠礼之一:“她的马车轮轴用蜘蛛长腿做成,/车顶,用了蚱蜢的羽翼;/挽绳,用的是最微细的蛛网;/轴环,是晶莹的月光柱;/马鞭,用了蟋蟀骨头;皮带,则是薄膜。”

《世纪末的华丽》正正式式写出了朱天文笔下的第一个女巫,同样说着《麦克白》洞窟三女巫那样的现实灾异讯息,但却是个才廿五岁、未知生也未知死的女孩,以她犹如童音清朗的、不疑不惧还带点欣喜的宛如附魔语调说出来。我们总不禁会问,她这是说真的还是说假的?她所坚信世界的倒塌究竟是什么意思?是某种思维层面的、象征性的说法,还真的是山崩地裂人死畜亡地球变成个大火球云云那一种?尤其当我们如朱天心所提示的,也正是我个人实际情况的,以一个育有差不多同龄女儿的中年人身份重读这篇小说时,真正让我有点不寒而栗的与其说是末日讯息(这我们听得很多了,尽管它可能是真正的,或说严肃的),毋宁是米亚本身,这个隔离独居、把自己关在浓郁花草香气(都是心生幻境的要件)世界里的米亚。

米亚廿五岁,廿五岁可能只是个信手拈来、适合小说中人物的吉祥数年纪,但如果我们以纳博科夫的方式来读,廿五岁对朱天文自己是什么意思?那是一九八一年彼时,《三三集刊》告终,一干年少友人星散,我自己人在南台湾的屏东龙泉当兵,热天七月里,接到胡兰成老师猝然病逝于日本的消息,留下许多写成未写成的书稿,包括主张人类文明系由女人建立的《女人论》,而朱天文正是负责整理收存遗稿的人。

我也想起来,稍前在《中国文学史话》书中,胡老师曾写过一幅他想像中的画,有趣的是,朱天文还曾经手抄这段话来说朱天心的后三三小说《时移事往》:“我曾为小仓游龟先生讲说此童谣,想她可以作画。我的构想是暑夜的天空画一颗荧惑星放着光芒,天边一道杀气,隐约见胡骑的影子,画面的一角是一妖气女子白身仰卧星光下,眼皮搽烟蓝,胭脂嘴唇,指甲拓红,肩背后长长的披发,在同一星光下,井边空地上是几个小儿围着一个绯衣小儿在唱那首童谣,画面上是一派兵气妖气与那小儿眼睛里的真实。/今天也是浩劫将至。童谣画面上那委身于浩劫将至的女子,她不抵抗,亦不逃避,亦不为世人赎罪。她是与那浩劫,与胡人扭结在一起,要沉呢就一同沉没,要翻呢就一同翻过来。她是妖气与漫天遍地的兵气结在一起了。她亦喜反,喜天下大乱。此时的喜怒哀乐与言语、成与败、死与生,那样的现实的,而都与平时所惯行熟知的不同。也许一样,然而真是不同的了。她清清楚楚知道自己是委身于浩劫,便是历史有了一灵守护了。但不知画家可如何画得这妖气女子的眼睛——”

重拾往事,凡此种种,这可能解释了一部分朱天文堪称奇特的小说书写——我指的不只是她在当前一片喃喃自语的小说声浪中单独地、坚决地射向某种文明论的过大也过远的目标,还包括这部分取得顺序的“倒置”。这上头,朱天文是先相信,因信称义,不是通过自身足够的知识、阅历和思索,而是以某种遗志继承或守护人的方式开始的,这一点明显和卡尔维诺的不同,也让朱天文小说多了一层宗教感,宗教的光彩、魅惑和悲愿气息。如此的“先甘后苦”使得朱天文的小说书写有着超乎侪辈小说书写者的困难或者说自找的大麻烦,你无法完全顺应自己的现实人生书写,很多其实可以供应、发展为小说材料的小感觉小幽默小情小绪小奸小坏都得收敛,你也无法完全顺应着自己的年纪书写,这远比一般人想像的要难要不自然,书写者通常质地真实地、近乎驯服地和自身的年纪保持着有机绵密的基本联系,形成一种理解的节奏和质感,他的超越性总是源生于也逐步意识于这个大地般的亲切束缚。也因此朱天心曾甚有道理地倒过头来把这样的束缚体认为某种书写不可替换的“优势”,让超越成为某种有着独一无二、亿万年无法重复的时空一点(赫拉克里特式的我和这个时空一点的奇迹相遇)其质量和层次的起飞。这个提早到来的高悬头上的书写目标对朱天文小说起着各种过滤、节制的功能,书写甚至如宗教的祭司或巫女般必须维持某种“贞节”,为的是专注而非道德,不要也不敢轻易跨入到那种暮暮朝朝、既容易在理性上分神又容易在家常日子中重复失神的黏稠感情世界中(这一点其实在稍后“委身于浩劫”、原名为“航向Se情乌托邦”的《荒人手记》中颠沛造次地表现得最为清楚)。

我们大致可以这么说,这是一种无法同情自己的小说书写之路,你眼见、耳听、嗅闻、触碰乃至于不意闪入心头如礼物的所有细碎灵光之物,除非能化为知识、快快化为于此文明思索“有用”的知识,便不值一写,只能以朱天文的私人身份收藏起来(没那么容易遗忘,也还好没那么容易忘,事隔多年,《巫言》不又一件一件地回头想起来了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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