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乳肥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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丰乳肥臀- 第1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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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抬起头来,长舒了一口气,犹如一场大梦初醒。阳光灿烂,照耀着大栏市醉醺醺、懒洋洋、充满着希望又遍布着陷阱的迷狂市廛。在城市的边缘,母亲的七层宝塔金光闪烁。

母亲有气无力地说:“儿啊,陪娘去次教堂吧,这是最后一次了……”

我背着左眼仅存一点光感的母亲,用了整整五个小时,才拐弯抹角地,在茂腔剧团演员宿舍后边那条被化学染料厂泄出来的污水浸紫了的小胡同里,找到了重新恢复的教堂。

教堂设在几间古旧的平房里,没有半点巍峨和庄严,全是简陋与朴素。教堂门前和小胡同两侧,摆满了缠着花花绿绿塑料布的自行车。一个胖头大脸的慈祥老妇,坐在门口,好像一个检票员,又好像一个为某种秘密活动望风的忠实坐探。

老妇人对我们友好地点点头,放我们进去。

院子里坐满了人,屋子里人更多。一个苍老的牧师,用含糊的口齿讲经。一缕阳光斜射在高高的讲台上。阳光中,他那两只干枯的手,像经过特殊处理的标本。听众有老人,有儿童,占半数以上的是年轻的女人们。她们都坐在小板凳上,膝盖上平放着展开的《圣经》手里拿着笔,在书上做着记号。一个和母亲熟识的女长老,找来两个小凳子,安排我们娘俩靠墙根坐下。我们头上是一株老槐树庞大的冠,槐花盛开,团团簇簇,犹如瑞雪。闷香扑鼻,令人窒息。粗糙的槐树干上,挂着一个破旧的喇叭,扩大着讲经牧师的声音。喇叭咝啦咝啦地响,不知是老牧师的喘息还是喇叭的喘息。我们静坐听讲。

老牧师嘶哑地说着,我虽然看不到他的脸,但我猜到了他的嘴角上一定挂着两朵白色的泡沫。

“人们呐,你们要与人为善,哪怕他是你的仇敌。就像主教导的那样,‘若遇见你仇敌的牛或驴迷了路,总要牵回来交给他。若看见恨你的人的驴压卧在重驮之下,不可走开,务要和驴主一同抬开重驮。’“人们呐,你们勿贪口腹之欲,就像主教导的那样,不要吃‘雕、狗头雕、红头雕、鹞鹰、小鹰与其类;乌鸦与其类;鸵鸟、夜鹰、鱼鹰、鹰与其类;鸬鹚、猫头鹰、角鸱、鹈鹕、秃雕、鹳、鹭鸶与其类;戴胜鸟与蝙蝠。’那些破戒条的,已经受到了惩罚。

“人们呐,你们要忍耐,就像主教导的那样,‘有人打你左脸,就把右脸也伸过去。’无论碰到什么样的不平事,也不要口出怨言,如果你遭了罪,就是你命中该遭此罪。即便饥饿你的胃,疾病你的身,也不要出怨言。今生受苦,来世得福。你得咬着牙活下去。主耶稣不喜欢自杀的人,他们的灵魂将不得救赎。

“人们呐,不可贪图钱财,钱财是老虎,养虎者必被虎伤。

“人们呐,不可贪恋女色。女人是刮骨的钢刀,贪色者就是用钢刀刮自己的骨。

“人们呐,你们要战战兢兢,不要忘记那洪水,那天火。要永远地想着耶和华尊荣的名字。以马内利,阿门!”

阿门!听经的人齐声呼号,许多女人的眼睛潮湿着。

讲经台侧,响起了喑哑的风琴声。唱诗班领唱,听经的人跟唱圣歌。会唱的大声唱,不会唱的跟着哼哼:“审判大日要来,那日就要来,不知何时那日就要来。到那时圣徒、罪人必要分列左右队。此日要来,你有否预备?有否预备审判大日来?有否预备,审判日必来。阿门!”

讲经结束了。教徒们收拾起《圣经》有的站起来打哈欠伸懒腰,有的坐在那儿喃喃低语。一个留着大分头、满脸粉刺的小伙子,嘴里叼着烟卷,一只脚踩着小凳子,弯着腰,用一张十元面值的人民币,擦拭着皮鞋上的尘土。一个形同乞丐的老头,怔怔地盯着小伙子的手。一个年轻漂亮的少妇,把《圣经》装进丝线编织的精致书包,同时看了看箍在白藕般胳膊上的小金表。她长发披肩,口唇腥红,手指上套着光芒四射的钻戒。一个肩膀宽厚、面相憨朴的军人,把一张面值一百元的人民币,折成长条,塞到绿色的捐献箱里。墙上用粉笔写着四个大字:以马内利。一个满面愁苦的老太太,坐在墙根的半块砖头上,解开蓝布包袱,拿出一摞草纸样的煎饼,嚓嚓啦啦地咀嚼。从茂腔剧团的练功房里,传来女演员吊嗓子的声音:咦——呀——六月里三伏好热的天——二姑娘骑驴奔阳关——咦呀呀——一个光屁股的小男孩用尿滋着一个蚂蚁窝,汤浇蚁|穴,蚂蚁们大难临头。一个中年妇女训斥小男孩,扬言要割掉他的小鸡芭,小男孩麻木不仁地仰脸望着她。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子,佝偻着腰,拖着两条僵硬的腿,对着一个正在给孩子喂奶的女人走过去。那女人额头上贴着一帖肮脏的膏药,头发上沾着一些发亮的血嘎痂。一个腿上生疮的老头,裸露着双腿坐在一条破麻袋上,成群的绿头苍蝇眷恋着他的流脓淌血的双腿。一只啄木鸟蹲在他凸出的膝盖上,快速地啄着他的疮口,并从里边叼出一些白色的细虫。他眯缝着眼,望着太阳,嘴唇索索地抖动,仿佛在念着神秘的咒语。教堂后边的大街上,传来高音喇叭的巨大轰鸣:要想富,少生孩子多栽树。一对夫妻一个孩。生了二胎要结扎,提倡女扎。谁敢不结扎,罚款五千八。计划生育宣传车耀武扬威地开过去了。酒厂的秧歌队来了。锣鼓喧天。八十个穿黄衣扎黄头巾小伙子,八十个穿红绸衫的大姑娘,一齐扭动,腾起滚滚尘土,越过教堂的房脊。这支秧歌队几年内走遍了大栏市的每个角落。他们身上的衣服都用酒液浸泡得湿漉漉的。他们嘴里都喷吐着酒气,他们扭的是醉秧歌,看似东歪西倒,实则法度森严。他们打的是醉鼓,男鼓手们伪装着古代豪杰的骠悍。教堂院子里人有的被街上的锣鼓声吸引,仰脸望着超越屋脊的红尘;有的低头沉思,有的神色沉静,有的目光呆滞。房脊上那个红锈斑斑的铁十字架在尘土中时隐时显,宛若耶稣神秘的脸。一个披麻戴孝的中年妇女哭嚎着走进院子,她的眼睛肿成水泡,只剩下两条黑色的缝。她的哭声悠扬,很像凄凉的日本歌谣。她手拖着一根碧绿的柳木棍子,肥大的孝衣上沾满鼻涕、口水和泥土。一条精巧的瘦狗怯怯地跟在她的身后,紧紧地缩着尾巴。她扑跪在头上戴着荆冠的耶稣画像前,大声地诉说着:“主啊,俺娘死了,您保佑她上天堂,不要让她下地狱啊……”

耶稣悲悯地注视着她。他额头上渗出的鲜血像珍珠一样滚落下来。三个穿制服的警察傍在门口往院子里张望着,好像是有所顾忌。他们低声商量着了几句,便羞羞答答地进了院。那个用人民币擦皮鞋的小伙子猛地跳起来,灰色的脸上挂着一层亮晶晶的汗珠,看样子他想夺路而逃,但三个警察已经呈扇面包抄过来,挡住了他的出路。他转身对着教堂的砖墙冲去,在墙前他的身体腾跳起来,他的手把住了生着瘦弱青草的墙头,他的脚尖在滑溜溜的墙壁上踢蹬着。警察们鹰一样扑上去,扯住小伙子的腿,把他拉下来,按在地上。闪光的手铐锁住了他的手腕。警察把他拖起来,架着他往外走。他半边脸上沾满泥土,牙缝里渗出血丝。一个背着保温箱的小男孩溜进院子,用稚嫩的嗓音呼喊着:“冰棍!冰棍!奶油冰棍!”

小男孩生着一颗圆溜溜的大脑袋,两扇招风耳朵,额头上布满皱纹,漆黑的大眼睛里,流溢着与他的年龄不相称的绝望的光芒。他龇着两颗长长的白门牙,像家兔一样。沉重的保温箱勒得他细长的脖颈显得更长。

他穿着一件破烂的背心,根根肋骨凸现出来。他穿着一条大裤头,更显得两条腿细如麻秆。他的小腿上生着一些化了脓的小疮。他穿着一双号码很大的旧胶鞋,走起来噗哧噗哧响。教徒们没人买他的凉棍,小男孩失望地走了。望着男孩苦难的背影,我心中一阵酸痛,但可惜我口袋里没有一分钱。男孩嘹亮的、唱歌一样的呼喊声在教堂外边的小巷里响起,他似乎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样悲伤……

母亲双手扶着膝盖,端坐在小凳子上,她闭着眼睛,好像睡着了。一丝风儿也没有,满树的槐花突然垂直地落下来。好像那些花瓣儿原先是被电磁铁吸附在树枝上的,此刻却切断的电源。纷纷扬扬,香气弥漫,晴空万里槐花雪,落在母亲的头发上、脖子上、耳轮上,还落在她的手上、肩膀上,她面前栗色的土地上……

阿门!

这时,那个刚刚讲罢经的老牧师,步履蹒跚地走出教堂。他手扶着门框迷茫地看着槐花齐落的奇景。他生着砖红色的乱发,瓦蓝的眼睛,通红的大鼻子,粗疏的黄胡子,嘴巴里镶着耙齿一样的铁牙。我惊悚地站起来,好像看到了传说中的父亲。

栗姥姥挪动着小脚跑过来,为我们双方做着介绍:“这是马牧师,是我们老马牧师的长子,他是专程从兰州回来主持教务的。这位是上官金童,是我们老教友上官鲁氏的儿子……”

其实,栗姥姥的介绍纯属多余,因为在她尚未报出我们的名字之前,上帝便启悟了我们的心智,使我们知道了彼此的出身。这个马洛亚牧师和回族女人生出来的杂种,我的同父异母兄弟,用他的生着浓重汗毛的通红的大手,紧紧地抓住我,泪花在他的蓝眼睛里滚动着,他说:“兄弟,我一直在等待着你!”

第七卷

第五十五章

大清朝光绪二十六年,是公元一九00年。

农历八月初七的早晨,德国军队在县知事季桂玢的引领下,趁着弥漫的大雾,包围了高密东北乡最西南边的沙窝村。这一天,我母亲刚满六个月,她的|乳名叫璇儿。

外祖父鲁五乱,是个精通武术、走起路来轻悄悄的年轻人。他凌晨起来,在雾蒙蒙的院子里,练了一通拳脚,便挑起那两只在当时很是宝贵的洋铁皮水桶,去村子南头那眼甜水井担水。尽管浓雾尚未散尽,但街上已经有很多人在活动。

外祖父听到,从杜解元家的打谷场那儿,传来了练武的声音。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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