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泣的骆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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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泣的骆驼-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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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在艰难举步的人身边刷一下开过。为了不惊吓走路的人,我总是先开过他,才停下车来,再摇下车窗向他招手。

〃上来吧!我载你一程。〃

往往是迟疑羞涩的望着我,也总是很老的沙哈拉威人,身上扛了半袋面粉或杂粮。

〃不要怕,太热了,上来啊。〃

顺便带上车的人,在下车时,总好似拜着我似的道谢着,直到我的车开走了老远,还看见那个谦卑的人远远的在广阔的天空下向我挥手,我常常被他们下车时的神色感动着,多么淳朴的人啊!

有一次,我开出镇外三十多公里了,看见前面一个老人,用布条拉着一只大山羊,挣扎的在路边移动着,他的长袍被大风吹得好似一片鼓满了风的帆一样使他进退不得。

我停了车,向他喊着:〃沙黑毕(朋友),上来吧!〃〃我的羊?〃他紧紧的捉住他的羊,很难堪的低低的说了一句。

〃羊也上来吧!〃

山羊推塞进后座,老先生坐在我旁边,羊头正好搁在我的颈子边,这一路,我的脖子被羊紧张的喘气吹得痒得要命,我加足马力,快快的把这一对送到他们筑在路旁贫苦的帐篷边去,下车时,老人用力的握住我的手,没有牙齿的口里,咿咿呀呀的说着感激我的话,总也不肯放下。

我笑了起来,对他说:〃不要再谢啦,快把羊拖下去吧!它一直把我的头发当干草在啃哪!〃

〃现在羊粪也弄进车里来了,上次还骂我开儿童乐园,你扫,我不管。〃回到家里,荷西先跑进去了,我捂着嘴笑着跟在他身后,拿了小扫把,把羊粪收拾了倒进花盆里做肥料,谁说停车载人是没有好处的。

有时候荷西上工的时间改了,轮到中午两点上班,晚上十点下班,那种情形下,如果我硬要跟着跑这来回一百公里,只有在十二点半左右跟着他出门,到了公司,他下车,我再独自开回来。

狂风沙的季候下,火热的正午,满天的黄尘,呛得肺里好似填满了沙土似的痛,能见度低到零,车子像在狂风暴雨的海里乱动着,四周震耳欲聋的飞沙走石像雨似的凶暴的打在车身上。

在这样的一个正午,我送荷西上班回家时,却在咧咧的黄沙里,看见了一个骑脚踏车的身影,我吃惊的煞住了车,那个骑车的人马上丢了车子往我跑来。

〃什么事?〃我打开了窗子,捂着眼睛问他。

〃太太,请问有没有水?〃

我张开了蒙着眼睛的手指,居然看见一个十多岁的男孩子,迫切的眼睛渴望的盯着我。

〃水?没有。〃

我说这话时,那个孩子失望得几乎要哭出来,把头扭了开去。

〃快上来吧!〃我把车窗很快的摇上。

〃我的脚踏车……〃他不肯放弃他的车子。

〃这种气候,你永远也骑不到镇上的。〃我顺手戴上了防风镜,开了门跑出去拉他的车子。

那是一辆旧式的脚踏车,无论如何不能把它装进我的小车里去。

〃这是不可能的,你怎么不带水,骑了多久了?〃我在风里大声的对他喊着,口腔里马上吹进了沙粒。

〃从今天早上骑到现在。〃小孩几乎是呜咽着说的。〃你上车来,先把脚踏车丢在这里,回去时,再搭镇上别人的车,到这里来捡回你的车,怎么样?〃

〃不能,过一会沙会把它盖起来,找不到了,我不能丢车子。〃他固执的保护着他心爱的破车。

〃好吧!我先走了,这个给你。〃我把防风眼镜顺手脱下来交给他,无可奈何的上了车。

回到了家里,我试着做些家事,可是那个小男孩的身影,却像鬼也似的迷住了我的心。听着窗外凄厉的风声,坐了几分钟,我发觉没有心思做任何事情。

我气愤的打开冰箱,拿了一瓶水,一个面包,又顺手拿了一顶荷西的鸭舌帽,开门跳进车里,再回头到那条路上去找那个令人念念不忘的小家伙。

检查站的哨兵看见我,跑了过来,弯着身子对我说:〃三毛,在这种气候里,你又去散步吗?

〃散步的不是我,是那个莫名其妙找麻烦的小鬼。〃我一加油门,车子弹进风沙迷雾里去。

〃荷西,车子你去开吧!我不用了。〃我同一天第三次在这条路上跑时,已是寒冷的夜晚了。

〃受不了热吧!嘿嘿!〃他得意的笑了。

〃受不了路上的人,那么讨厌,事情好多。〃

〃人,在哪里?〃荷西好笑的问。

〃每几天就会碰到,你看不见?〃

〃你不理不就得了?〃

〃我不理谁理?眼看那个小鬼渴死吗?〃

〃所以你就不去了?〃

〃唉,算了!〃我半靠在车座上望着窗外。

我说话算话,有好几个星期,静静的坐在家里缝缝补补。

等到我拼完了那快近一百块小碎花布的彩色百衲被之后,又不知怎的浮躁起来。

〃荷西,今天天气那么好,没有风沙,我送你去上班吧!〃我穿着睡袍在清晨的沙地里看着车子。

〃今天是公共假日,你不如去镇上玩。〃荷西说。〃啊!真的,那你为什么上班?〃

〃矿砂是不能停的,当然要去。〃

〃假日的镇上,怕不挤了好几百个人,看了眼花,我不去。〃〃那么上车吧!〃

〃我去换衣服。〃我飞快的进屋去穿上了衬衫和牛仔裤,顺手抓了一个塑胶袋。

〃拿口袋做什么?〃

〃天气那么好,你上班,我去捡子弹壳跟羊骨头,过一阵再回来。〃

〃那些东西有什么用?〃荷西发动了车子。

〃弹壳放在天台上冻一夜,清早摸黑去拿下来,贴在眼睛上可以治针眼,你上次不是给我治好的吗?〃

〃那是巧合,是你自己乱想出来的法子。〃

我耸耸肩不置可否,其实捡东西是假,在空气清新的原野里游荡才是真正有趣的事,可惜的是好天气总不多。

看见荷西下车了,走上长长的浮台去,我这才叹了口气把车子开出工地。

早晨的沙漠,像被水洗过了似的干净,天空是碧蓝的,没有一丝云彩,温柔的沙丘不断的铺展到视线所能及的极限。在这种时候的沙地,总使我联想起一个巨大的沉睡女人的胴体,好似还带着轻微的呼吸在起伏着,那么安详沉静而深厚的美丽真是令人近乎疼痛的感动着。

我先把车子开出公路,沿着前人车辆的印子开到靶场去,拾了一些弹壳,再躺一会儿,看看半圆形把我们像碗一样反扣着的天空,再走长长的沙路,去找枯骨头。

骨头没有捡到什么完整的,却意外的得了一个好大贝壳的化石,像一把美丽的小摺扇一样打开着。

我吐了一点口水,用裤子边把它擦擦干净,这才上车开回家,太阳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在头顶上了。

开着车窗,吹着和风,天气好得连收音机的新闻都舍不得听,免得破坏了这一天一地的寂静。路,像一条发光的小河,笔直的流在苍穹下。

天的尽头,有一个小黑点子,清楚的贴在那儿,动也不动。

车子滑过这人,他突然举起了手要搭车。

〃早!〃我慢慢的停车。

一个全副打扮得好似要去参加誓旗典礼那么整齐的西班牙小兵,孤伶伶的站在路旁。

〃您早!太太〃他站得笔直的,看见车内的我,显然有点吃惊。

草绿的军服,宽皮带,马靴,船形帽,穿在再土的男孩子身上,都带三分英气,有趣的是,无论如何,这身打扮却掩不住这人满脸的稚气。

〃去哪里?〃我仰着脸问他。

〃嗯!镇上。〃

〃上来吧!〃这是我第一次停车载年轻人,但是看见他的一瞬间,我就没有犹豫过。

他上车。小心的坐在我旁边,两手规规矩矩的放在膝上,这时,我才吃惊的看见,他居然戴了大典礼时才用的雪白手套。

〃这么早去镇上?〃我搭讪的说。

〃是,想去看一场电影。〃老老实实的回答。

〃电影是下午五点才开场啊?〃我尽力使说话的声音像平常一样,但是心里在想,这孩子八成是不正常。

〃所以我早晨就出发了。〃他很害羞的挪了一下身子。〃你,预备走一天的路,就为着去看一场电影?〃这真是不可思议的事。

〃我们今天放假。〃

〃军车不送你?〃

〃报名晚了,车子坐不下。〃

〃所以你走路去?〃我望着没有尽头的长路,心里不知如何的掠过一丝波澜。

静默了好一会,两人没有什么话说。

〃来服兵役的?〃

〃是!〃

〃还愉快吗?〃

〃很好,游骑兵种,长年住帐篷,总在换营地,就是水少了些。〃

我特意再看了他保持得那么整洁的外出服,不是太重要的事情,对他,一定舍不得把这套衣服拿出来穿的吧!

到了镇上,他满脸溢不住的欢乐显然的流露出来,到底是年轻的孩子。

下了车,严肃而稚气的对我拍一下行了一小军礼,我点点头,快快的把车开走了。

总也忘不掉他那双白手套,这个大孩子,终年在不见人烟的萧条的大漠里过着日子,对于他,到这个破落得一无所有的小镇上来看场电影,竟是他目前一段生命里无法再盛大的事情了。

开车回去时,我的心无由的抽痛了一下,这个人,他触到了我心里一块不常去触动的地方,他的年纪,跟我远方的弟弟大概差不多吧!弟弟也在服兵役。我几乎沉湎在一个真实的时光里,呆了一刹,这才甩了一下头发,奇*書网收集整理用力踩油门,让车子冲回家去。

荷西虽然常常说我多管闲事,其实他只是嘴硬,他独自开车上下班时,一样也会把路上的人捡上车去。

我想,在偏僻的地区行车,看见路旁跋涉艰难的人如蜗牛似的在烈日下步行着,不予理会是办不到的事。〃今天好倒霉,这些老头子真是凶猛。〃荷西一路嚷着进屋来。

〃路上捡了三个老沙哈拉威,一路忍着他们的体臭几乎快闷昏了,到了他们要下车的地方,他们讲了一句阿拉伯话,我根本不知道是在对我讲,还是一直开,你知道他们把我怎么了?坐在我后面的那个老头子,急得脱下了硬帮帮的沙漠鞋,拼命敲我的头,快没被他打死。〃

〃哈,载了人还给人打,哈!〃我笑得不得了。

〃你摸摸看,起了个大包。〃荷西咬牙切齿的摸着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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