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泣的骆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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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泣的骆驼- 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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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哈,载了人还给人打,哈!〃我笑得不得了。

〃你摸摸看,起了个大包。〃荷西咬牙切齿的摸着头。

最高兴的事,还是在沙漠里碰到外来的人,我们虽然生活在一片广阔的土地上,可是精神上仍是十分封闭的,如果来了外方的人,跟我们谈谈远离我们的花花世界,在我,仍是兴奋而感触的。

〃今天载了一个外国人去公司。〃

〃哪里来的?〃我精神一振。

〃美国来的。〃

〃他说了些什么?〃

〃他没说什么。〃

〃你们那么长的路都不讲话?〃

〃一来讲不通,二来,这个神经病上了车,就用手里的一根小棍子,不断的有节奏的敲打着前座那块板,我给他弄得烦死了,只想拚命快开,早点让这个人下车,没想到他跟去了工地。〃

〃哪里上车的?〃

〃这个人背了一个大背包,上面缝了一面美国旗子,就在镇上公路出口的地方上来的。〃

〃你们那个凶巴巴的警卫放他进工地去?他又没有通行证。〃

〃本来是不肯的啊!那个人说一定要去看出矿砂。〃〃这不是随便可以看的。〃我霸气的说。

〃挡了他一会儿,后来这个人把他的背包一举,说……我是美国人……。〃

〃他就进去啦?〃我张大了眼睛望着荷西。

〃就进去了〃

〃啧!啧!〃我赫然的看着荷西。

荷西接着就去洗澡了,在冲水的声音下,突然听见荷西怪声怪气的唱起英文歌来……〃我要……做一个……美……国……人,我要……做一个……美国人……〃

我冲进去拉开他的帘子,就用锅铲拍拍的乱打他,他唱得更起劲,歌词改了……〃我要……嫁一个……美……国……人啊……我要……嫁……〃。

以后我开进工地那道关口时,看见那个警卫,就把贴在车窗上的通行证用手一挡,不给他看,一面伸出头去用怪腔怪调的英文对他大喊着……〃我是美国人。〃然后加足油门一冲而入。我不怪这个人讨厌我,因为是我先讨厌他的。

只要在月初,磷矿公司出纳处的窗口,总是排了长长的队伍,每一个轮到的人,挤出人群来时,总是手里抓了一大把钞票,脸上的笑容像草莓冰淇淋一样在阳光下溶化着。

我们起初也是去领现钱,因为摸着真真实实的钞票,跟摸着银行的通知单,那份快慰是绝对不相同的,后来我们排队排厌了,才请公司把薪水付进银行里去。

但是,所有的工人们,一定是要现钱,不会跟银行去打交道。

邻近加纳利群岛来的班机,只要在月头上,一定会载来许多花枝招展的女人,大张旗鼓,做起生意来,这时候的小镇,正是铜钱响得叮叮当当如〃酒店〃影片里那首……〃钱,钱,钱,钱……〃的歌一样的好听的季节啊!

那天晚上我去接荷西下夜班,车子到时,正看见荷西从公司的餐厅出来。

〃三毛,临时加班,明天清早才能回家,你回去吧!〃〃怎么早上不先讲,我已经来了。〃我包紧了身上的厚毛衣,顺手把给荷西带去的外套交给他。

〃一条船卡住了,非弄它出来不可,要连夜工作,明天又有三条来装矿砂。〃

〃好,那我走了!〃我倒转车,把长距灯一开,就往回路走。沙漠那么大,每天跑个一百公里,真像散个小步一样简单。

那是一个清朗的夜,月光照着像大海似的一座一座沙丘,它总使我联想起〃超现实画派〃那一幅幅如梦魅似神秘的画面,这种景象,在沙漠的夜晚里,真真是存在的啊!

车灯照着寂静的路,偶尔对方会有一两辆来车,也有别人的车超过我的,我把油门加足了,放下车窗,往夜色里飞驰进去。

到了距离镇上二十多里的地方,车灯突然照到一个在挥手的人,我本能的煞了车,跟这人还有一点距离就停住了,用车灯对着他照。

突然在这个夜里,这么不相称的地方,看见路边站的竟是一个衣着鲜明艳丽的红发女人,真比看见了鬼还要震惊,我动也不动的坐着,细细的望着她,静默的钉在位子上。

这个女人用手挡着强烈的车灯,穿着高跟鞋噼噼啪啪的往车子跑来,到了车边,一看见我,突然犹豫了,居然不要上车的样子。

〃什么事?〃我偏着头问她。

〃没什么,嗯!您走吧!〃

〃不是招手要搭车吧?〃我再问。

〃不是,不是,我弄错了,谢谢!您走吧!谢谢啊!〃

我吓得马上丢下她走了,这个女鬼在挑人做替身哪,趁她后悔以前,我快跑吧!

这一路逃下去,我才看见,沙地边,每隔一会儿,就有一个类似的卷发绿眼红嘴的女人要搭车,我那里敢停,拼命在夜色里奔逃着。

冲了一阵,居然又出现个紫衣黄鞋的女人,笑眯眯的就挡在窄路中间,就算她不是人,我也不能把她压过去,只有老远慢慢的停了,用车灯照着她,按着喇叭请她让路。神秘的一群女人啊!

她一样噼噼啪啪拖着鞋子,笑着往车子跑过来。〃啊!〃看见我,她轻呼了一声。

〃不是你要的,我是女人。〃我笑望着她已经中年了的粉脸,这时,我自然明白了,这夜的公路上在搞什么,我们是在月初呢!

〃啊!对不起!〃她很有礼的也笑起来了。

我做了一个请她让开的手势,就把车缓缓的开动了。

她向四周看了一下,突然又追着拍了一下我的车,我伸头去看她。

〃好吧!今天也差不多了,收工吧!你载我回镇上去好么?〃〃上来吧!〃我无可奈何的说。

〃其实我是认识你的,你那天穿了沙哈拉威男人式样的白袍子在邮局寄信。〃她爽朗的说。

〃对了,是我。〃

〃我们每个月都坐飞机来这里,你知道吗?〃

〃知道,只是以前不晓得你们在郊外做生意。〃〃没办法啦!镇上谁肯租房间给我们,'娣娣酒店'那几间是不够用的啦!〃

〃生意那么好?〃我摇摇头笑了起来。

〃也只有月初,一过十号,钱不来了,我们也走啦!〃倒是个坦白明朗的声音,里面没有遗憾。

〃你收多少钱一个人?〃

〃四千,如果租'娣娣'的房间过夜,八千。〃

八千块该是一百二十美元了,真是想不到那些辛苦的工人怎么舍得这样把血汗钱丢出去,我没料到她们那么贵。〃男人都是傻瓜!〃她靠在座位上大声嘲笑着,好似个志得意满的大大成功的女人。

我不接嘴,加紧往镇上已经看得见的灯火驶去。〃我的相好,也在磷矿公司做事!〃

〃哦!〃我漫应着。

〃你一定认识,他是电器部值夜班的工人。〃

〃我不认识。〃

〃就是他叫我来的,他说这里生意好,我以前只在加纳利群岛,那时候收入差多啦!〃

〃你的相好叫你来这里,因为生意好?〃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重复了一遍。〃

〃我已经赚了三幢房子了!〃她得意的张着手,欣赏着漆着紫色萤光的指甲。

我被这个人无知的谈话,弄得一直想大笑,她说男人都是傻瓜,她自己赚进了三幢房子,还可怜巴巴的在沙地上接客,居然自以为好聪明。

娼妓,在我眼前的这个女人身上,大概不是生计,也不是道德的问题,而是习惯麻木了吧!

〃其实,这里打扫宿舍的女工,也有两万块一个月可赚。〃我不以为然的说了一句。

〃两万块?扫地,铺床,洗衣服,辛苦得半死,才两万块,谁要干!〃她轻视的说。

〃我觉得你才真辛苦。〃我慢慢的说。

〃哈!哈!〃她开心的笑了起来。

遇到这样的宝贝,总比看见一个流泪的妓女舒服些。

在镇上,她诚恳的向我道谢,扭着身躯下车去,没走几步,就看见一个工人顺手在她屁股上用力拍了一巴掌,口里怪叫着,她嘴里不清不楚的笑骂着追上去回打那人,沉静的夜,居然突然像泼了浓浓的色彩一般俗艳的活泼起来。

我一直到家了,看着书,还在想那个兴高采烈的妓女。

这条荒野里唯一的柏油路,照样被我日复一日的来回驶着,它乍看上去,好似死寂一片,没有生命,没有哀乐。其实它跟这世界上任何地方的一条街,一条窄弄,一弯溪流一样,载着它的过客和故事,来来往往的度着缓慢流动的年年月月。

我在这条路上遇到的人和事,就跟每一个在街上走着的人举目所见的一样普通,说起来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也不值得记载下来,但是,佛说……〃修百世才能同舟,修千世才能共枕〃……那一只只与我握过的手,那一朵朵与我交换过的粲然微笑,那一句句平淡的对话,我如何能够像风吹拂过衣裙似的,把这些人淡淡的吹散,漠然的忘记?

每一粒沙地里的石子,我尚且知道珍爱它,每一次日出和日落,我都舍不得忘怀,更何况,这一张张活生生的脸孔,我又如何能在回忆里抹去他们。

其实,这样的解释都是多余的了。

哭泣的骆驼

这不知是一天里的第几次了,我从昏昏沉沉的睡梦中醒来,张开眼睛,屋内已经一片漆黑,街道上没有人声也没有车声,只听见桌上的闹钟,像每一次醒来时一样,清晰而漠然的走动着。

那么,我是醒了,昨天发生的事情,终究不只是一声噩梦。每一次的清醒,记忆就逼着我,像在奔流错乱的镜头面前一般,再一次又一次的去重新经历那场令我当时狂叫出来的惨剧。

我闭上了眼睛,巴西里、奥菲鲁阿、沙伊达他们的脸孔,荡漾着似笑非笑的表情,一波又一波的在我面前飘过。我跳了起来,开了灯,看看镜子里的自己,才一天的工夫,已经舌燥唇干,双眼发肿,憔悴不堪了。

打开临街的木板窗,窗外的沙漠,竟像冰天雪地里无人世界般的寒冷孤寂,突然看见这没有预期的凄凉景致,我吃了一惊,痴痴的凝望着这渺渺茫茫的无情天地,忘了身在何处。

是的,总是死了,真是死了,无论是短短的几日,长长的一生,哭、笑、爱、憎,梦里梦外颠颠倒倒,竟都有它消失的一日。洁白如雪的沙地上,看不见死去的人影,就连夜晚的风都没有送来他们的叹息。

回身向着这空寂如死的房间,黯淡的灯火下,好似又见巴西里盘膝坐着,慢慢将他蒙头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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