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未远去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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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未远去的背影-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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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日,鲁迅亲笔给邵文熔回了一封信,其中说:“弟从三月初罹病后,本未复原,上月中旬又因不慎招凉,终至大病,卧不能兴者匝月,其间数日,颇虞淹忽,直至约十日前始脱险境,今则已能暂时危坐,作百余字矣。”'10'鲁迅6月6日开始中断日记,6月19日这天说“约十日前始脱险境”,那么,6月6日至6月9日这几天,正是“颇虞奄忽”的几日。陈其昌来信写于6月3日,应该在后一两日到达鲁迅手中。《答托洛斯基派的信》写于6月9日。这样我们就明白了:收到陈氏来信和写公开信作答的这几日,正是鲁迅病得最重、病得要死之时。明白了这一点,我们就难以相信冯雪峰关于此事的说法了。冯雪峰说公开信是鲁迅“说个大意”,由其“笔录”。“大意”和“笔录”是相矛盾的。“笔录”者,将他人口头表述转化为文字,是完全忠实于口头表述的。如果他人只是说个“大意”,执笔者根据这“大意”写成文章,就不能称为“笔录”。

幸亏胡风没有瘐死狱中,幸亏胡风在出狱后还能有几年写作的时间。胡风出狱后关于鲁迅的一些文字,对澄清一些历史问题起了宝贵的作用。作为见证人,胡风写于1984年、发表于1993年的长文《鲁迅先生》,就对《答托洛斯基派的信》以及那篇《论现在我们的文学运动》如何出笼,有这样的回忆:

重要的是发表了鲁迅的《答托洛斯基派的信》和《论现在我们的文学运动》。两文都注明了是他口述,O。V。笔录。其实都是冯雪峰拟稿的。O。V。影寓我的名字,免得猜到是他。他是党的领导人,我觉得掩护他是我应尽的责任。

口号问题发生后,国防文学派集全力进攻。冯雪峰有些着慌了,想把攻势压一压。当时鲁迅在重病中,无力起坐,也无力说话,连和他商量一下都不可能。恰好愚蠢的托派相信谣言,竟以为这是可乘之机,就给鲁迅写了一封“拉拢”的信。鲁迅看了很生气,冯雪峰拿去看了后就拟了这封回信。“国防文学”派放出谣言,说“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是托派的口号。冯雪峰拟的回信就是为了消解这一栽诬的。他约我一道拿着拟稿去看鲁迅,把拟稿念给他听了。鲁迅闭着眼睛听了,没有说什么,简单地点点头,表示了同意。

冯雪峰回去后,觉得对口号问题本身也得提出点理论根据来。于是又拟了《论现在我们的文学运动》,又约我一道去念给鲁迅听了。鲁迅显得比昨晚更衰弱一些,更没有力气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表示了同意,但略略现出了一点不耐烦的神色。一道出来后,雪峰马上对我说:鲁迅还是不行,不如高尔基;高尔基那些政论,都是党派给他的秘书写的,他只是签一个名。……

他的声音惊醒了我,觉得有点意外。并不是苏联这种做法使我意外,而是在这种情况下说这种话,而且是用着那样的腔调。鲁迅病得这样沉重,应该尽一切可能抢救他,应该尽最大的努力避免刺激他打扰他。至于口号的理论问题……不应该用鲁迅的名义匆忙做出断语。……鲁迅在思想问题上是非常严正的,要他对没有经过深思熟虑(这时候绝不可能深思熟虑)的思想观点担负责任,那一定要引起他精神上的不安,对病情产生不利的影响。但他对鲁迅的不耐烦的神色,反而用了那样冷淡的口气表示了他自己对鲁迅的不满,不能不使我感到了意外。

到病情好转,恢复了常态生活和工作的时候,我提了一句:“雪峰模仿周先生的语气倒很像……”鲁迅淡淡地笑了一笑,说:“我看一点也不像。”'11'

无论从哪方面来说,胡风写于1984年的回忆,都远比冯雪峰写于1951年的回忆更可信。当时的鲁迅,处于生与死的分界线上,不可能进行严肃认真的理论思考,不可能进行“口授”,也不可能说什么“大意”。《答托洛斯基派的信》,还有那篇《论现在我们的文学运动》,完全出自冯雪峰之手,只是在写成后,在病危的鲁迅耳边念了一遍而已。可以想见,鲁迅不可能字字句句都听得清楚明白,充其量听个“大意”而已。

胡风不能理解冯雪峰为何一再以此类实属不急之务的理论问题来严重打扰病危的鲁迅,还是因为他对政治的不敏感。冯雪峰是政治人物,是“党的领导人”,他的接近鲁迅,与胡风的走近鲁迅,一开始就有不同的原因。胡风是被鲁迅的思想精神吸引过去的,而冯雪则是因为鲁迅的巨大影响而被党派遣过去的。接近鲁迅,让鲁迅为党的政治服务,是党交给冯雪峰的任务。当收到陈其昌的信时,鲁迅也许真的很生气,但冯雪峰肯定很高兴。因为这等于给了冯雪峰一个公开表明自己并非托派的机会,更给了党一个严厉打击托派的绝好战机。以鲁迅的名义痛斥托派,并散布托派乃汉奸的谣言,这作用是党内人士无法取代的。可以说,这封以鲁迅名义发表的公开信对托派的打击,胜过以中共名义发表的无数篇文章。这样的战机,冯雪峰岂能错过,岂能不迫不及待。胡风认为冯雪峰应该顾虑鲁迅的身体,应把鲁迅的生命放在第一位,这也不过是书生之见。冯雪峰本就是为利用鲁迅而接近鲁迅的。正因为鲁迅病危,正因为鲁迅随时可能停止呼吸,所以以鲁迅的名义打击托派,以鲁迅的名义表达一些理论观点,就刻不容缓。如果鲁迅真的遽尔“奄忽”,那不就什么都迟了吗?



《答托洛斯基派的信》以鲁迅名义公开发表后,陈其昌悲愤不已,于是又提笔给鲁迅写了第二封信。鲁迅博物馆鲁迅研究室所编的《鲁迅研究资料》第四辑全文收有这封信。后来,陈漱渝主编的《一个都不宽恕——鲁迅和他的论敌》,也将此信全文收录。陈其昌第一封信态度是极为友善谦卑的,第二封信则言辞十分激烈,可以想见写信时的怒火中烧。除了慷慨激昂地申述托派的政治观点,还对鲁迅的个人品德严辞谴责:“你躲躲藏藏的造谣,说日本人拿钱叫我们办报等等,真亏你会诬蔑得这样周到!”“你得不到我的同意就把我的信与你的答覆故意以那样的标题公开发表,并且还不仅发表在一个杂志上。而你那公开回信的内容,又不谈我向你诚恳提出的政治问题,而只是由我而侮辱到中国布尔什维克列宁派,并诬蔑到托洛斯基,你是讲‘道德’的人,你既然这样作了,我就不得不再诚恳的请求你把这封信公布在曾登过你的回信的杂志上。标题用《托洛斯基一分子对鲁迅先生的答复》,这里,我在热烈的企待着鲁迅先生的雅量,革命者向不回避堂堂正正的论战,你如愿意再答,就请摆开明显的阵势,不要再躲躲藏藏的造谣诬蔑。你的话在中国人中是有吸引力的,如出言不慎,那必将遗害青年,必损伤你的盛名,并有害革命。”以鲁迅的性格,这样的言辞,是足以令他愤怒的。但鲁迅只在7月7日的日记中记道:“得陈仲山信,托罗茨基派也。”此外,便未对这第二封信有任何反应。我想,陈氏第二封虽然对鲁迅戟指怒斥,而鲁迅却默然无语,应该是鲁迅自己本就对那公开信怀有歉意。换句话说,陈氏的严厉斥责,鲁迅也许认为是自己应得的“报应”。

1993年胡风的长文《鲁迅先生》发表,垂暮之年的郑超麟读后兴奋异常,写了《读胡风〈鲁迅先生〉长文有感》,最后说:

读了胡风这篇《鲁迅先生》长文,顿使鲁迅在我心目中的形象高大起来,回到了我在国民党监狱中看到这封有名的信以前的地位。

冯雪峰告诉胡风说:“鲁迅还是不行,不如高尔基,高尔基那些政论,都是党派给他的秘书写的,他只签一个名。”胡风说,他听后感到“有点意外”。我则认为冯雪峰这些话不是贬低鲁迅,而是在我心目中提高了鲁迅的地位,知道了我们中国的高尔基毕竟高出于俄国的高尔基。我的残余的爱国主义将会引以为自豪的。'12'

20世纪90年代以来,北京、南京、太原等地的几个以骂鲁为业的人,拿着放大镜寻找着鲁迅的毛病。他们往往把鲁迅的某几句话,从具体的语境和时代背景中抽取出来,然后或声色俱厉、或痛心疾首地分析和谴责。《答托洛斯基派的信》,也早成为他们攻击鲁迅的口实。前些年,有人提出把《答托洛斯基的信》(还有《论现在我们的文学运动》)从《鲁迅全集》)中剔除出去。剔除出去倒未必有必要,不妨让它们仍然留在《鲁迅全集》中,但应该有详细、客观的注释和说明,让读者知道文章产生的经过,尤其要让读者知道鲁迅对文章的不很认可和不很耐烦。

2008年4月6日星期日

'1'郑超麟:《读胡风〈鲁迅先生〉长文有感》,《郑超麟回忆录》下册,东方出版社2004年3月版,第353页。

'2'夏衍:《懒寻旧梦录》,三联书店1985年7月版,第268页。

'3'王凡西:《双山回忆录》,东方出版社2004年3月版,第67页。

'4'郑超麟:《陈独秀与托派》,《郑超麟回忆录》下册,东方出版社2004年3月版,第493—494页。

'5'王凡西:《双山回忆录》,东方出版社2004年3月版,第187—188页。

'6'王翰:《“一二·九”运动后上海地下党工作路线的转变》,载《“一二·九”以后上海救国会史料选辑》,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87年12月版。

'7'《胡风回忆录》,人民文学出版社1993年11月版,第64页。

'8'王凡西:《双山回忆录》,东方出版社2004年3月版,第190—191页。

'9'冯雪峰:《党给鲁迅以力量》,《鲁迅回忆录》(散篇)中册,北京出版社1999年1月版,第795页。

'10'《鲁迅全集》第13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388页。

'11'胡风:《鲁迅先生》,《胡风全集》第7卷,湖北人民出版社1999年1月版。

'12'郑超麟:《读胡风〈鲁迅先生〉长文有感》,《郑超麟回忆录》下册,东方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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