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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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桥- 第7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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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治范刚到门口,又慢慢停了下来,望着成片的面孔,一言不发。几个月不见,他好像老了十几岁,头发已变得灰白,原本僵硬如铁的脸皮肉松弛,眼泡下垂,怔怔地望着班里,眼中散出一种无可名状的悲哀。许红康知道他患了喉癌,切除癌肿后损伤了声带,只怕这辈子再也不能教书了,那倒背如流的政治课再也不能听到了。虽然很多人都曾被他简单粗暴的作风伤害过,但人同此心,一念及此,大伙儿也不由有些黯然。没人说什么,同学们默默地看着他。

政治范缓缓扫过全班,想要寻找往日熟悉的东西。他看到了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喜欢的、厌烦的……但这些将再没有了意义。他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出来,脸上的表情急剧变化着。终于,他黯然垂下眼皮,默默走了出去。

一个告别课堂的日子,一个为面前的一张张面孔熬尽一生的老人。可是,他的悲哀,他为之付出的人能明白么?为了和他所关爱的学生在一起,为了能站在课堂上,他几次推辞了副校长的职务,而甘愿做一个年级组长,做一个教务主任。这种情操令同仁们钦佩不已,因为他们也在教育界,和他面对的是同样的人际关系,工资、奖金、福利、权力和地位的选择,他们知道自己做不到。但他做到了,舍弃得义无反顾,舍弃得无牵无挂。这一切,只为了要和他的学生在一起,只为了能亲手送他们上大学,亲手铺就他们出人头地的路。可是,这一切,他的学生能明白吗?如果此刻有人告诉他,他的学生非但不明白,而且没一个对他感恩戴德,没一个对他充满崇敬,相反,他们对他只有一种感情——讨厌,只怕他立刻就要倒下。

他为学生们呕心沥血,不假,为学生们兢兢业业,不假,但他却只关心他们的成绩,只把学生当成了“学生”,而不是一个完完整整的人。他们需要自尊,需要友谊,需要玩耍,需要异性的关心,需要引人注目,需要卖弄长处,需要心与心的沟通,这一切,他不明白,忽略了,排斥了,无心地将脚踏了上去。在他的观念中,他所面对的是一个教育的人,而不是一个人格的人;在他的实践中,他所给予的是知识,而不是爱。没有播下爱,便无法收获爱。这——他懂了吗?

方才一刹那的震撼与感动很快随之一去而消失,班里又恢复了一贯的紧张。这一转化的片刻,突然有一种羞愧与内疚的情绪触动了许红康,他不能自抑,站起来追了出去。政治范已在走廊外消失。“他需要我,可我能说些什么呢?”他在门外停住了脚步。

门边靠墙第一排是马林涛和沈丹,两人正小声争执着,沈丹说:“照片后这么大的空白,你就写你的名字呀?”

“那你说写什么?”

“画个圈儿吧!”

“圈儿?”马林涛糊涂了。

“就上面尖下面凹的那种。”

马林涛更糊涂了:“要画素描,你找林芷霞去。”

“傻瓜。”沈丹气得鼓着腮,“小心!”

“什么小心?”他简直稀里糊涂成了浆糊了。

“桃子!”

“啊?噢——”马林涛恍然大悟,笑嘻嘻地画了起来。

许红康听着,想着,心不由酸了,回头望了一眼教室,刚好与徐文焯视线相碰。对方的视线宛如一把铁锤,砸散了他的目光,砸进了他的脑海,他慌忙转身,跑上了操场。

“许红康。”后面有人叫。

他一回头:“徐文焯?”

徐文焯气喘吁吁地停下:“还有一节课,你干嘛跑到这儿?”

“快高考了,心里烦,老心神不定,就出来透透气。”他说。

她笑了:“你成绩那么好,还怕考不上吗?”

“当然考得上,不过我要考的是北大。”他走到梧桐树下,望着斑驳的天空说。

“我觉得你有目标当然好,可是别太执著了,非北大不上,非考上不可。这样你的压力太大,临场发挥……”

她有条有理地说着,他早已充耳不闻,心神飘荡了。美丽的少女青春年华,玫瑰般的脸上洋溢着信心的魔力,他的眼神被粘在上面,再也移不开。不知不觉中,她已经不说话了,正瞅着他,目光一碰,她毫不退缩,他却移开了。

过了一会儿,他再望去,她依然凝望。漆黑的眼眸中,是什么?一片桐叶飘落,颤了一颤,划过眼前,正好遮断了两人的视线。桐叶落了,他的目光也落了,“曾经,我害过一个女孩子……”

徐文焯一惊,仔细地听着。

“我家在丹河河谷旁,那里很贫困,却有三种特产:生姜、烟叶和柿饼。一个邻居靠倒卖生姜和柿饼发了财,因为他爷爷就是解放前村里最大的财主,别人就叫他许财主。他想再修起来解放前的深宅大院,可原来他家的门楼现在已成了我家的茅房,于是他就逼我爹拆茅房。我爹一口回绝,他就想尽法子逼他。”他慢慢说着那个在心里埋了多年的故事。

四年前,这场战争曾轰动全村。许财主请了七大姑八大姨,个个都是从骂街的泼妇中筛选出来的重量级选手,围了一圈儿对着许红康家骂了个天昏地暗日月无光行人远避儿童紧趋;从上八辈骂到了下八辈,从亲儿子骂到八竿子打不着的歪亲戚。许财主侍候周到,后备物资在大街上摆了一溜,骂渴了有汽水,骂饿了有蛋糕,骂累了有躺椅,骂烦了有录音机。他自己则是个君子,君子既不动口也不动手,风度十足地搬个躺椅在房檐下跷着脚抽水烟袋。

许老爹要有心脏病早就到阴曹地府找他爷爷拼命去了,可气又气不死,躲又躲不了,想对着骂功力又差,达不到那层次,还没出门就挨了一脸唾沫星子。至于许红康,拎着铁铲刚出门就傻了眼——全是一帮老婆子老太太!一家三口受尽了欺辱。

“海儿是我小学到初一的同学。”许红康痛苦地揪着头发,“我知道她喜欢我,可我……那时候根本不知道什么叫爱,也不知道什么叫付出。等到她为我付出了,我明白了,可是,已经晚了。”

后来,许大妈想了个法子,一家人早出晚归,每天铁将军把门。许红康和许老爹又加以发扬,每天出门前先到许财主家门口骂一顿,待骂手们倾巢而出,立刻逃之夭夭。两人都没读过孙子兵法,这招却深合兵法之要——避其锋锐,击其惰归。这种反击颇见成效,许财主气得差点吐血,老婆子们愧得差点上吊。但终于有一天,没走利落,让人给堵到屋里了。老婆子们一个个积了满肚子怨气,骂得更加恶毒。

“许大愣、许大憨、许大胆、许大孬,你就恁不是人呐!恁不是东西呐!你占着茅房不让人家拉屎,占着粪坑不让人家盖房,你要断子绝孙啦!……”

“老天爷咒你!菩萨奶奶咒你!灶王爷咒你!仙姑奶奶咒你!三星七曜二十八洞神仙全咒你!让你要钱没的挣,要福没的享,要命没得活——让你要孙子都是没带把的,要孙女都是没带花的!许绝户,你——”

“他大婶,都断子绝孙了还啥孙子孙女的!你看我的,许绝户——你睁开眼看看,你拉开门瞅瞅,阎王爷拘你来啦!无常鬼索你命啦!老棺材瓤子,你还能活几天儿?你缺德带冒烟儿拐大闺女坑小媳妇阎王爷都给你记着账呢!让你儿子明天就出车祸掉山沟。你死了都没人埋,都没棺材——”

许红康紧紧地闭上了眼睛:“海儿一直在旁边的人群里瞧着,她们一咒骂我,海儿忍不住了,走出来喊:‘你们骂谁呢!’唉,她哪里知道生活的残酷啊!”

徐文焯想说一些话,又不知该说什么,她一无所知,只好听着。

那些老婆子们以为这下子许老乌龟终于露头了,不料一看竟然是个小姑娘!气不打一处,当即有婆子问:“你是哪家的偏房?是不是许老乌龟又拐了一个?”

所有人,无论围观者还是许财主的人马一齐大笑。海儿涨红了脸,说:“本来敬着你们老,谁知越老越不是东西,一张嘴比许财主的大门还臭。”

老婆子们心中恼怒,但有一个问题大惑不解:“咋比俺侄子的大门还臭?”

海儿笑了:“他的大门要盖在茅房上呀!”

许家三口大觉解气,齐声大笑。老婆子们气得好玄没蹬了腿,一齐大骂,污言秽语不堪入耳,说什么她是许红康私养的小老婆,白胖儿子都抱了好几个了,有据为证——不然他家为啥老锁着大门?

“当时她们骂得非常恶毒,村里很多人都在场,都害怕许财主的财势,不但不敢说一句公道话,反而听得津津有味,跟着嘲笑起哄。海儿终于受不了了,哭着跑了。”

“当时你在干什么?”徐文焯凝视着他。

“我……我不是人!”许红康目光呆滞,一拳砸在自己眼眶上,“……海儿的名声在村里从此就臭了,在学校也臭了,辍了学。后来,海儿爹到我家去,说只有和我结了亲才能救她。我坚决不同意,我……我还想着……考大学……出人头地呀!”他眼泪滚滚,哽咽着说:“海儿……从此,神经就有些失常了。我……害了她一辈子,我他妈太自私了……可是我没有爱过她呀!”

面对着这种悲剧,她又能说什么呢?她总是不明白,两人对对方的感情,彼此心里都明白,可他为什么总是逃避,总是不敢有丝毫的表白?现在,她明白了。

“我还有资格去爱另一个人吗?”他问。

【2】

5月18日,距高考仅有40天。

“超然,你妹妹找你。”林芷霞叫他。

孟超然走出教室,芊芊在外面等着,一见他出来,脸上像开了花:“哥哥,妈让我来叫你回去。哥,回家住吧!这几个月我很想你呵!”

他疼爱地捏捏她的脸蛋,妹妹已经由以前的小不点儿长得跟自己齐肩高了:“哥哥快要高考了,忙得很,不回去了。”

“不嘛!”芊芊晃着他的手,“哥,妈说正因为高考了你才要回去,让你安安心心复习功课,考上大学。”

“安心?”他哼了一声,“我在这里才安心,回去反而安不了心。”

“哥,回去吧!”芊芊哀求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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