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亚夫垂下眼眸,手指轻轻地抚过茶杯光滑的边缘,唇边依然是轻浅的笑容:“是啊,要走也要喝过了他的喜酒再走……”他停顿了一下,眼眸中一片深沉:“何况,我还要借你和子仲的手,调几个武艺高强的人来用用。”
路衡凝望着他,神色之中略微有些惊讶。
周亚夫摆了摆手,屋角的侍从低垂着头鱼贯而出。宽敞的大厅里很快就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周亚夫自己斟了热茶,浅浅地抿了一口:“你如今听我调派,我也就不再瞒你。在下江牧场的时候,子仲曾见过赵王刘遂的身边有一个匈奴人。这事蹊跷,我便派人查了查他的底细。”
路衡眼皮微微一跳,神色也变得郑重起来。
“不料这么一查,倒扯出了不少的东西……”他抬起头凝视着面容肃然的路衡,低声说道:“这线索来得太过容易了,反倒让人生疑——倒象有人故意要让我们查到一般。这些线索是真是假姑且不论,查得这般容易就大有问题。”
路衡斟酌片刻低声问道:“皇上可知道?”
周亚夫点了点头:“因为牵扯到了刘氏宗室,所以皇上手里的人一概不能用——保不准里面就有什么人喂熟了的钉子。”他看看路衡,郑重其事地说:“所以要找几个置身事外的可靠人手细细查两件事:一是到底什么人往外扔线头?二是赵王究竟有没有这些事?”
“若说是这两件事……”路衡微微蹙了蹙眉头:“我倒是有两个合适的人选,不过要先和子仲商量一下。”
周亚夫轻轻颌首:“子仲那边……我派了两百亲兵负责侯府内眷的安全。”
路衡明白他的意思,两百亲兵虽然都武艺平常,但是有这两百亲兵昼夜防守,倘若真有胆大包天的刺客潜入武南,必然也会在行动之前多斟酌斟酌。毕竟,摆明了和朝廷作对的事,在这样的时刻,无论对哪一方来说,都是不明智的。
第四十五章
笔尖上,一滴浓墨“啪”地一声滴落下来,仿佛猛然间得到了什么奇妙的法术而变成了具有自由意志的活物一般,在那微微泛着黄色的素纸上迅速地洇开,眨眼之间就变成了掌心大小的一团昏黑。
枚乘心烦意乱地放下了手里的笔,将污了的纸张揉成一团丢进了火盆里。纸团在炭火上跳了两跳,便燃成了一个亮丽的火球,在他出神凝望的眼瞳里幽幽跳动,然后随着他的眸光一起黯淡了下来。
“长安,”枚乘暗暗地想:“是非之地长安……”
他素来不喜欢长安。总觉得如此靠近权利中心的地方,就连空气里都漂浮着令人不安的东西。在这样一个诡异的圈子里,有多少荣耀象这火光一样升腾起来,再一点一点地沉寂下去,又有谁说得清呢?
身后的毡帘轻轻一响,随即一股阴寒之气悄无声息地卷了进来。枚乘没有回头,背上的汗毛却已经根根竖起。那是察觉到有危险临近的时候身体本能的反应,想掩饰也掩饰不了。而他的身后偏偏没有一丝一毫的声响。枚乘再也忍耐不住,豁然转过身,警觉的视线和站在门边的不速之客碰了个正着——而自己眼中的小心戒备和对方眼中的心计谋算都还没有来得及收起来。
两个人不由得都有些尴尬。
“是司马大人……”枚乘的表情缓和了下来,眼睑垂了下来,挡住了眼底一抹奇异的光。如果这样的目光让容裟看到的话,他一定会认为那是一种居高临下似的,微微带点鄙夷不屑的神色。而以他目前在梁国的身份,自己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怠慢的。
容裟干笑了两声,漫不经心地拱了拱手:“没想到先生也在书房里等殿下,容某冒昧了。”
枚乘也起身行了礼,浅浅一笑便又坐回了膝榻上。他和容裟虽然同在梁王左右,私交却极淡。也许是此人心机深沉的缘故,总觉得难以过分地接近,象这样独处的机会更是能免则免。却不料今天在这里碰到一起,枚乘正在犹豫要不要先行告辞,就听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原来是梁王回来了。
梁王刘武走进书房的时候,眉宇之间已微微沾染了几分酒意。眉头却紧紧皱着,眼里的神色多少有些阴森。仿佛强忍着满心的怒意一般。他摆摆手挥退了下人,便垂着头在书房之中一圈一圈地踱步。
枚乘和容裟忍不住对视一眼,彼此眼中都是一团诧异。容裟上前两步,试探地轻轻唤了一声:“殿下?”
刘武瞥了他一眼,轻轻哼了一声:“今日宴上,皇兄当着文武群臣的面说他千秋之后会把皇位传于本王。”
容裟和枚乘皆是大吃一惊。枚乘脸色煞白地望着刘武眼中不可一世的骄色,正要开口说话,容裟却抢先一步大声说道:“殿下大喜!”
刘武眼里飞快地掠起了一抹笑意,却一闪即没。随即眼波闪动望向了一旁的枚乘,若有所思地问道:“这件事……先生如何看待呢?!”
广袖里,枚乘的手指微微一抖。容裟的视线也随之望了过来,幽暗的眼瞳里神色复杂难辨——那样的眼神,如果是在荒野里看到,枚乘一定会认为那双眼睛的后面是一头正准备将他扒皮拆骨的嗜血猛兽。
枚乘定了定神,躬身答道:“这话只怕不妥。皇位历来传于皇嗣。今上并非无子,传位于王弟,于礼不合。”
书房中一片静默。枚乘虽然低垂着头,却无比清晰地感觉到了两个人的目光定定地落在自己的身上。那样一种全然探究的目光,带着深思的味道,落在他的皮肤上有种奇异的分量感,象要硬生生剜出洞来似的,令人浑身上下都不舒服。
诡异的沉寂中,刘武忽然大笑了起来。意味不明的笑声回荡在空荡荡的书房里有种干涩的感觉:“先生果然是贤士,很识大体。”
枚乘没有抬头,苍白的脸上反而愈见沉寂:“子叔唯恐皇上酒后失言会给殿下带来不必要的猜忌。殿下素有贤王之名,皎皎之心若是被流言蜚语所中伤,岂不令人折腕?!”
“先生说的很是,”刘武含笑颌首。那笑容却没有到达眼底。
书房中的气氛再一次沉寂下来。枚乘似乎也无意再多做周旋,枯坐片刻便辞了出来。一直到他走出了书房,仍然能感觉到黏在他后背上两个人的目光,冷森森的,他要咬紧了牙关才能勉强抑制住拔脚就跑的冲动。
刘武仍然望着他离开的方向。容裟却嗤地一笑:“这副面孔真让人倒足了胃口。”
刘武收回了视线,淡淡地在他脸上扫了一圈,轻轻哼了一声:“窦婴那老匹夫也是这么说的,”说着不屑地撇了一下嘴角,模仿着参事窦婴老成持重的语气,阴阳怪气地说道:“汉法之约,传子嫡孙。今帝何以得传弟,擅乱高祖约乎?”
容裟望着他恼怒的神色,冷冷笑道:“这人要说就去说好了。臣倒觉得现在要紧的不是此人,而是……”目光一扫,看到刘武会意的神色,便恰到好处地收住了话头。
刘武轻轻颌首:“不错,到了太后的面前,看他是不是还能如此神气活现。他绝不会蠢到猜不出太后的心思。到时候,只要皇兄能立下诏书……”
两人相视一笑。容裟立刻乖觉地转移了话题:“要不要臣派几个人盯住子叔?他最近总是心事重重的样子。长安是非之地,可别在他的身上出什么岔子。”
刘武的神色若有所思:“难道是殷仲的事让他知道了?”
“知道又如何?”容裟的神色却颇有些不屑:“殷仲如今活死人一个,连话都不能说。子叔但凡还有点脑子,也不会把脑筋动到他身上去。难道殷仲这副样子还能东山再起不成?!”
“霸上的雄鹰连翅膀都断了,还能再掀起什么风浪?”刘武也是一笑:“虽然他没死,但是也算拔掉了本王心目中的一根硬刺。这事皇兄也知道了,你那边暂时不要再轻举妄动,免得惹火上身。只管派人盯住就好,有什么风吹草动的及时来报。”
容裟颌首。
刘武沉吟片刻,又低声问道:“巴拓安排在哪里了?这里是长安,多少双眼睛盯着呢,半点岔子也出不得。”
容裟笑道:“殿下放心。巴拓我已经打发他出了长安了。”
刘武微微蹙了蹙眉,却没有说什么。
容裟笑道:“臣先恭喜殿下。匈奴百万雄兵与殿下里应外合,一纸诏书何愁不手到擒来?”
这话说得刘武也是一笑,眉宇间的阴霾都消散开来。
容裟陪着他笑了几声,小心翼翼地问道:“不过,皇上那边似乎对赵王的事十分的留意,殿下的意思是……”
“无妨,”刘武回眸一笑,顾盼之间显得胸有成竹:“巴拓出入长安既然已经引起了别人注意,不如就势抖出刘遂这只傻兔子来,也免得皇兄顺藤摸瓜猜忌到我们身上来。”
容裟双眼一亮,抚掌笑道:“事成之后,也省下了要分给赵王的一杯羹……”
两人视线相对,彼此都是一笑。
木桶里兑好了热水,青梅便退了出来。苏颜在梳妆沐浴之类的事情上向来不用旁人服侍。
铺好了被褥,掩好了薰笼,苏颜还没有出来的意思。青梅无事可做,便靠在妆台旁边,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着头发。她的年龄比苏颜略小一岁,人也生得瘦弱,一张总也长不大似的娃娃脸上,一双圆圆的眼睛生得十分讨喜。
青梅放下木梳,对着铜镜拍了拍自己的脸颊,正暗想着:“本来就是一张大饼脸,最近似乎又长胖了……”就听窗外“答”地一声,仿佛一根枯枝折断了似的。侧耳去听,外面却又静悄悄的,模模糊糊的似有一阵风声从檐下卷了过去。
青梅微微一抖,心底里没来由得就有些发毛。转念想到苏颜还在里间沐浴,忍不住扬声喊道:“其瑛?其瑛?”
喊声未绝,就听窗棂“啪”地一声响,仿佛正要打开的窗扇又被猛然合拢了一样。青梅猝然一惊,窗外却蓦然间响起了其瑛冷冰冰的声音:“你到底是什么人?”
没有人回答她,紧接着响起来的是一阵兵器相交的锐响,带着森森的冷涩,一直钻进了人的心底里去。青梅的后背上不知不觉就爬上来一层战栗。一瞬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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