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衣警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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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衣警察- 第4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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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回事,犯人不肯屈招,两种情况都有。我看,上午收了吧,如果需要的话,下午再审,好
不好?”
没人响应他的看法,也没人反对他的提议。对于是否下午接着再审的问题,调查组的几
个人似乎都是一种无可无不可的表情。他们大概对速胜论已经丧失信心了。
周志明被从屋里叫出来了,低着头,跟在一名干部的身后往监区那边走。经过于中才身
边时,突然听到于中才大叫了一声,嗓门细得发尖。
“站住!”
几个人围了过去。马树峰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只听到于中才高声喝斥:“这是什么?
人赃俱获,有什么说的!你胆子不小,咯!”
他看清了,原来于中才手里摇晃着一张报纸,一张旧了的《人民日报》;他也明白了,是
犯人偷了屋里的报纸,塞在衣服里让于中才看出来了。他心里一阵彷徨,偷,实在是可恶的,
可偷报纸看,算什么呢?唉——,他甚至觉得这个年轻的犯人,有点……可怜。
“你真是偷、流、打,五毒俱全!”
于中才尖锐的声音使人头皮发麻。马树峰心里那样想着,对这种恶骂,就有点觉得不顺
耳了,忍不住说:
“偷张报纸,以后叫他注意就行了。”
于中才虽然把犯人放过去了,嘴里却叽叽咕咕不知说给谁听,“偷报纸,哼!他这叫习惯,
见东西就想拿,不拿手痒痒!”
马树峰有些忿然了,转脸对身边一位砖厂干部问:“你们不给犯人看报纸吗?”
“按规定应该给,可报纸太少,队长们看完常常包东西、糊房顶用了,再说他是反省号
的,按规定也没报纸。”
他本来想说,“犯人的报纸应当保证。”但张开嘴的一瞬间,忽又意识到自己目前的地位,
就是说了也不见得有人听,与其招人一笑,不如咽下不说。他沉着脸,转过身去了,心里长
长地叹了一声:
“公安人员啊,你也是有过值得骄傲的历史的……”

——条细细的带子,微红、耀眼,从眼前掠过,似乎伸手就能触到,可胳膊被什么厚厚
的东西重压得麻木了,动弹不得。带子飘忽着远去了,模糊了,却把一片斓烂的彩晕留在眼
前,红黄闪烁,像一片缤纷竞呈的春花。这儿是哪儿?十一广场浩瀚的花海?西夹道里静谧
的黄昏?还是美丽的湘西,那倚山临水的弹丸小村,那吊脚楼下溅起的晶莹水花?是谁,谁
在抚摸我的脸?再重一点儿,爸爸,重一点地舒服,不,你已经死了,你不在了。“孩子,以
后谁来照顾你呀?”不不不!我不需要照顾,我大了,自己援,自己援,保证干净。那么你,
你还爱我吗?十五年,我都老了,没意思,别爱我,我要哭!……瞧,多好看呀,金光灿灿
的带子,闪闪的一缕亮点儿,躲开,别遮住它,队长,教导员,让我看看它吧,别遮住它,……
你到底是谁?姓田的,我跟你拚了,你我也认识,你还逃跑不逃跑?站住,站住!枪机怎么
涂了一层猪油?腻得拉不开栓,站住!哎,怎么是你?你不是肖萌的姐姐吗?那你也是我的
姐姐了,你看见徐邦呈往哪儿跑了?不不,他不是我放跑的,我放的是你,可你是好人哪!”
眼前的黑影移开了,晶莹透彻的亮点又复现,他像一个从漫长的黑夜中走出的人突然见
到了正午的艳阳,半开的眼角猛地收缩了一下,意识却从股俄中苏醒过来。亮点又一次消失
了,一个大脑袋逼近了他,一股热乎乎带着烟臭味儿的鼻息直喷在他的脸上,紧接着,一支
粗糙的手触到他的脖颈,轻轻摸着,他用力睁开眼,劈面撞进视觉的,是一双干枯的深棕色
小眼睛和一对贪婪地开张着的大鼻孔,他恍若觉得自己像个被饿熊嗅舔的猎物,不由倒吸一
口冷气,墓地从床板上掀起半个身子来。
“嘿!干什么?吓我一跳。”那人蹦起来,脸上的疤痕直抖。
“是你?”周志明完全清醒过来。
“我给你送饭。”林士杰的目光躲闪着。
他急促的喘息平静下来,脑袋有气无力地歪在墙上,“滚!”
门外传来丁队长不耐烦的喊声,“林土杰,你磨蹭什么哪。”
“来啦。”林土杰慌忙应了一声,急急地走了,关死的门上响起一阵上锁的声音。
“报告队长,昨天晚上的饭他又没吃。”林上杰毕恭毕敬的声音令人作呕。
“他还说胃疼吗?”丁队长的话音夹杂在一串细碎的脚步声里,渐渐远去了。
他望见靠门边的地上,放着两只碗,一碗高梁米,另一碗,还是那种不三不四的汤。他
想爬起来,却感到全身每一条肌肉都精疲力竭地松懈着。胃又在隐隐作痛,没有一点食欲。
斜上方的墙角处,黄昏的残阳把一束金色的光芒从一个冬天插烟筒的墙洞里注入室内,
晃在他的脸上。刚才那冥冥梦中的黄带子,大概就是这束耀眼的光柱吧。他努力追索着梦中
的一切,做梦,哪怕是一个凌乱破碎的梦,于他也是得到精神满足的最便宜的机会了。
“嘟——,”院子里响起尖锐的哨子声,值日的杂务在大声喊着口令,一片杂沓的脚步声
响过来,是开晚饭的钟点了。
他环视着这间反省号,来砖厂的头一天,卞平甲就对他介绍过这间小房子的职能,没想
到他这么快就来亲身领略它了。这屋子只有七八米见方,没有窗户,光线主要从门上一块涂
了白漆的玻璃上穿过来,拦在玻璃上的一根根铁条把印在地面上的光影宰割成若干长方形。
天花板很脏,一个个被拍死的黑苍蝇麻麻地贴在上面,屋里没有床,身下这块嵌在水泥地上
的木板便是反省号里唯一的铺位了。
他仰起头,头顶上墙面上,几行用红漆喷出的整齐的仿宋字映入眼帘。
“只许他们规规矩矩,不许他们乱说乱动,如要乱说乱动,立即取缔,予以制裁。”
这条语录,是这几个月来他接触最多、最熟悉的一条。《论人民民主专政》、(敦促杜章明
投降书》、《南京政府向何处去》这几篇文章,许多段落他几乎都能倒背如流了。记得当预审
处看守所的队长头一次指定他学习这几篇文章时,他几乎不能控制住委屈的泪水,爸爸是党
员,妈妈是党员,他也是,他的一家子,他的一辈子,本来是革命的,是党的,二十多年的
社会存在给予他精神上的自尊和眼下实际处境的强烈矛盾撕扭着他的心,那一刻他竟想到了
死,但后来,却并没有真的去死,死,毕竟也不是件容易事。
然而,熬十五年,又是什么滋味?
这才几个月,他就已经身心交瘁了似的。胶卷的事完了,可现在又把311案件扯出来跟
他没完。如果说,徐邦呈逃跑的责任要他来承当,他是情愿承当的,就是定个读职罪,他也
说不出什么。现在他越想,越觉得自己也许是真的有罪的,不管怎么说,徐邦呈是从他手上
跑掉的,他要不是大意了,就绝不会有如今的局面。到手的特务又叫他跑了,是叫国家大大
丢面子的事,他的确应当引咎受罚。可人们干嘛非要无限上纲,硬给他戴上通敌的帽子呢?
他难过的是,因为这么一个胶卷的事,他在人们的眼睛里,无论怎样也不是个好根子了,什
么毒草都能从他身上发出芽来,是的,就是因为出了胶卷的事,人们才怀疑到徐邦呈的脱逃
是否另有内幕,奇 …書∧ 網才跑到农场来兴师问罪呢。
审了三天,他第一天就说了,愿意认罪,承担该职的责任,疏忽、大意、轻敌、麻痹、
手软、无能,怎么罚都公平,但他没有通敌。他木明白,审来审去,干嘛老是缠在萌萌来看
他的事上,非要追问他从前写给她的那封信呢?这使得他加倍警惕起来,一人做事一人当,
加刑吧,我签字。一扯出萌萌,势必要把她那个倒霉的家株连在内,搞不好就能兴起大狱来!
只审了三天,那些人就再也不来了。砖厂这地方实在太偏僻,太苦,南州市来的人不容
易坚持太久。他倒宁愿让他们天天来提审,见见太阳,也不愿日复一日地关在反省号里守孤
单。还有他的胃,老是疼,好几天了,只能清水入肚,前些日子那种总也吃不饱的饥饿感现
在倒是难得可贵了。昨天早上送饭以后,他强挣着吃了一点儿,胸口和两肋便胀得难受。进
反省号已经多少天了?熬不过的闷热和比闷热更难熬的寂寞把日月的行走越拉越慢,过一天
活像过一年,他一天天在这个与世隔绝的蒸笼中往下熬,早已记不清过了几度晨昏,只知道
现在是七月份,是一年中最热的时候了。干部们仿佛已经把他给忘记了,除了每天有人到这
小屋来送两顿饭水之外,只有早上和傍晚犯人们出工收工的哨音和列队的脚步声、喧哗声能
把一点儿活人的气息带进来。安静,静得如同到了世界的末日。叫人疲惫不堪的安静,叫人
歇斯底里的安静,你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小苗,你在哪儿?再来看看我吧,来看看我吧!在苦海一般的寂静中,他的脑子里反复
地跳出那张温柔的脸。他感激她,感激她,而由这感激凝结成的爱护感和责任感却使他绝不
敢在她面前叙述自己的苦处,表示自己的感情。可现在,他后悔了,发疯似的想再能见到她,
哪怕加十年刑,哪怕挨枪子儿,只要能见到她!把自己这几个月的经历全告诉她……他真想
痛哭一场,在反省号外面,想哭都找不到个没人的地方!
他费力地坐起身子,说不清是胃疼还是肋巴条疼,已经好多天了,郑三炮铁棍般的手指
头仿佛还狠狠地勾在他的软肋上。他记得那天从探视室一出来,脚下的地仿佛都旋转起来了,
他搞不清是怎样跌跌撞撞地走回到窑上来的。他想哭,眼睛红着,可却没有一滴泪!他想发
泄,他不再是软弱可欺的孩子啦,谁敢来!
窑上正在歇午,郑三炮端着个水碗,晃着膀子迎面走来,“哎哟喝,你们瞧这小子,刚见
完媳妇儿,眼睛就直了,嘿。”郑三炮粗壮的短脖子扭过去,向其他犯人大笑起来。
“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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