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纸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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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纸伞- 第6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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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里的黑葡萄,鼻子是玉雕的是绝无仅有的琼崖,嘴唇是五月樱树没有挂果的梦。
    可惜这是商彤。
    可惜这不是我自己。
    我是这样在乎我所看见的他的样子,这和我看见父亲时是那样的不同。
    看见父亲我只想到我应该长成这个样子,看见商彤我只想哭——我和他已不仅仅是熟稔——我原本就该是这个样子的!我原本就是他!!
    我不知道其他的双胞胎会是什么感觉,假若他们也像我和商彤,一生下来就被拆开,将来见面了会怎样,会不会也像我?
    我是一只会流眼泪的红蜻蜓。
    我真的很忧伤。
5。别人的钟爱
    我是不假思索地脱口喊出了:“商彤——商彤——商彤——”
    我的声音穿越林海,在氤氲的森林腐质土的气息中,发出震颤的嘹亮的回音,漫山遍野都是我的呐喊:“商彤——商彤——商彤——”
    我在望远镜里看见商彤也朝山上,朝我们的嘹望哨上看。
    商彤一定听见了我的呼喊,但是商彤没有理我。
    依旧在玩他的高空架大马。
    “商彤——商彤——商彤——”我继续喊。
    山下青苔小院里游戏依然。
    只有琴姨惊慌失乱,手中的梳子掉在地上,脸色苍白。
    耳边响起父亲的声音:“别喊了,他听不见的,他不知道这就是他的名字,他有他父亲给起的名字,他叫……钟爱……”
    “钟……爱?!”我移过脸来看父亲:“他明明是我的弟弟,他明明就是商彤,他怎么会有别的名字?他怎么会叫……钟爱?!”
    别人的……钟爱?!
    父亲不说话。
    只是陡然间脸色铁青,继而变得苍白失色,连呼吸也急促起来。
    父亲没有接过望远镜朝山下去看,但我知道他已经早就看过千遍万遍了。
    父亲没有责备我的狂呼乱叫,只是表情古怪,似是痛苦,又似有难以言喻的幸福和喜悦,最终陷进一种无法否认无法回避的愧疚中去了。
    岁月在我眼前飞速流逝,一瞬间,我跨越了少年的无知和年少的迷惘,跨越了十二岁的种种局限与困惑,多少人世的沧桑和无奈彷徨,多少如梦如烟的故事和故事里撕心裂肺的绝望,都在我心中悲情诠释,感念神伤,定格成一个小小男子汉过早的深刻与坚强。我觉得自己可以像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那样同父亲对话了,可以像一座山对另一座山那样,沉默着,固守着,凝望着,同父亲对峙。
    这一瞬间我读懂了父亲。
    父亲游游移移的目光总在逃避我探究的眼神,而我执着的凝望里自有洞穿一切的残忍和自戕般的心殇。
    父亲的声音低若蚊嘤:“他……真是……你的……弟弟;尘叔……有病呢……是个……好人……”
    父亲说:“那女人……你该知道的……是你母亲;可惜命苦……只是对不住你……和……你的……式微……妈妈……”
    静静地,看着高大魁伟的父亲,看着他那样艰难地讲述自己,讲述那份伤心和隐痛,生平第一次,知道外表强悍无比的父亲,内心世界里竟有着如此鲜活的脆弱的不堪一击的东西,它使父亲终日走不出歉疚与自责,走不出转瞬即逝的快慰里恒久不灭的窝囊与憋屈,丧气与灰心。
    呵,父亲,你就这样终日死守着别人的幸福?你就这样把自己活成了苦行僧,又眼巴巴地看着你的商彤去点缀别人的光景,却让另一个儿子商痕从来就没有过……父亲!
    我不知道该不该责怪父亲,该不该让父亲去自食其果。
    难道真要我的父亲去……自食其果?
    难道要让他在法律上道义上伦理上以及他与式微妈妈生疏无比的夫妻情份上,甘心情愿地去接受正义的鞭打,灵魂的拷问,和惨不忍睹的心灵讨伐吗?
    还有父亲的眼泪——第一次我看见了父亲的眼泪,那是一个伤心的孩子才会有的眼泪呀,那是多么无辜又多么……纯真的眼泪呀!
    父亲泪眼朦胧。
    父亲眼泪婆娑。
    但是父亲还要问我:“乖儿子,你会唱秦腔吗?能不能给老爸唱一段秦腔?”
    那一刻钟,我好像听见山下长满青苔的仓房小院,正幽幽飘过白衣白裙的修发女子如泣如诉的《李慧娘》的唱段:
    “可怜我青春把命丧,
    咬牙切齿恨平章。
    阴魂不散心惆怅,
    口口声声念裴郎。
    红梅花下永难忘,
    西湖船边诉衷肠。
    一身虽死心向往,
    情意不泯坚如钢。
    钢刀把我的头首断,
    断不了我一心一意爱裴郎。
    仰面我把苍天望——
    天哪,天——哪!
    为何人间苦断肠?
    那一刻钟,我有点糊涂,又分明清清楚楚。
    琴姨的唱段把我的心给唱烂了。
    从望远镜里看见她的脸,有梨花带雨一般的眼泪,她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女人,她此刻流下的又是怎样的眼泪。她就这样牵绊着我的父亲,让他一生都是孤魂野鬼,一世都是伤心的人。
    不知咋的,我突然想起了故乡的尼姑庵,那活在另一种孤独和寂寞中的女人——琴姨和式微妈妈,谁更像李慧娘?
    还有尘叔,他和父亲相比,谁才是那个裴郎?!
    我哭了:“爸爸,我不会唱秦腔,式微妈妈也不会唱秦腔,会唱秦腔的那个人,她在山下的小院里,她在我和式微妈妈的噩梦里……”
6。当孤独遇见寂寞
    我也不敢相信,尘叔是出自将门又专门学过话剧表演的。
    他怎会落魄到如今的地步,又怎会安下心来做这些平凡琐碎的修理铺里的活计?
    式微妈妈说他是为了爱。
    为什么我竟没有从他身上看出将门虎子的威仪和赫赫雄风,更没有世家子的风范,或者是那种从艺的明星气质。
    我在十二岁之前就已看过日本电影《追捕》和《远山的呼唤》了,当我看见我父亲的时候,我曾以为我看见了高仓健。
    而对于尘叔,我看见的只是一座阴郁潮湿的青苔小院,那间憋闷的板棚小屋,偶尔也许会有一抹阳光划过小院的潮湿和小屋的寂寞,但那肯定就像回光返照或者迅忽如白驹过隙,留下更多的属于死亡或者属于幻灭的映像。就像我在望远镜里所看见的我的弟弟商彤骑在他的脖子上玩游戏的情景,虽然尘叔一直在笑着,甚至他们一家都在笑着,他们的笑使得我和我的父亲都痛不欲生,他们的笑反衬着我父亲的落寞尽显着他们是笑语晏晏的人家,尽显我们家的冰锅冷灶愁怀无托,但是不知怎的,我却从尘叔的脸上看出一丝无助与焦虑,不安与不祥。
    我对尘叔很好奇。
    就在我来樱桃谷的第二天,我就去给父亲打酒了。
    十几里山路我一气儿走过,回来时竟在半道上碰见了尘叔。
    他看见我背在肩上的七斤半重的橡木雕刻的大酒壶,就停在一边招呼我。
    “你是谁家的孩子呀,你是给谁打酒喝呀?”
    我说:“我是我父亲的孩子,我给我父亲打酒喝。”
    他又问:“你父亲是谁呀?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呀?”
    “商心!”我回答他:“就是古居呀!你不认识他吗?我就是他的孩子我叫商痕,我和母亲刚从商州来的。”
    “骗我!”他笑:“古居可没有你这么大的儿子。”
    我说:“我不骗你的,我都十二岁了,属鸡的,1969年生的,我还有个双胞胎的小弟弟呢,他叫商彤。”
    “是吗?!”他自言自语:“我们家也有一个属鸡的1969年生的宝宝呢,你们是同年呐。”他又想起点什么:“噢,昨天是你在山顶上喊:商彤——商彤——商彤,原来是喊弟弟,看来你果真有一个弟弟呢,我什么都不知道,我真是什么都不知道呢……”
    我却有点难受起来了。
    原来他什么都不知道。
    他把我的弟弟藏在自己家里养到十二岁了,他竟然什么都不知道。
    他又问:“你弟弟呢?也不见你们哥俩一起?”
    问我?
    问我吗?
    我白了他一眼。我想说我弟弟现在已经成了你的儿子他早不是商彤了他已变做你的钟爱了你还不知道他在哪里?
    我的眼前又浮现出了昨天我在望远镜里看到的情景,看见我弟弟商彤那顽皮的开心乐怀的表情,他们的游戏,他们的笑声,不时撞击着我的视觉和听觉。让我觉得那一刻我所看见的这青苔小院,这其乐融融的一家人是那样的……幸福,现在想来,这种被蒙蔽被愚弄的幸福其实挺残忍的,不知怎的,我倒觉得他们父子挺可怜的,比我和我父亲还可怜几百倍。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而他,似乎到这时候才注意到我的满脸疤痕。
    他的表情陡然间就变得非常小心,谨慎,眼光柔慈。
    他用手卸下我肩膀上的酒壶,扶我在路边坐下。
    “还疼吗?”他问,同时又伸出一只手,轻轻地,轻轻地,抚摸着我的脸。
    他的手指那么温暖,那么有……生命。
    “早不记得了。”我说。可我,怎能不记得?三岁时的那个下雪天,恶狼袭击的刹那,天灰地暗——我怎么会不记得?
    那么难捱,那么痛苦,恶梦连连,久住心间,我怎能不记得……疼呢?
    但是我能怎么说?
    面对他,面对他的关爱的、同情的、充满父性的眼神,面对他的轻柔的、温情的、让人心动的抚摸,我的这张遭遇狼劫的脸,纵然皮粗肉硬也是有知觉,也是敏感的,知性的。我觉得自己快要像阳光下的雪人一般,快要被融化了。
    “是你自己不小心……整的……吗?”他问,他的声音轻得就像三月里的桃花雨,簌簌绵绵,柔柔潺潺。
    我的回答却低得只有我自己才能听得见:“不,是一只狼,三岁时……”
    “可怜见!”他说:“天可怜见……让人心疼,你妈妈该心疼死了。”
    我一下子挣脱了他。
    我想说——我妈妈那时候正做着你的老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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