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因坐在一处闲聊,张叔道:“庆州富甲天下之地,随便做个什么买卖,便能轻易养家糊口,为何前几年二郎几次叫你,老是推脱不来呢?”
韩先易道:“非是晚辈不愿,实是走不脱身,有道是‘父母在,不远游’,家父在时,三天两病,家中又没什么亲戚,全要我一人照料,不敢稍有疏忽。”
武二郎叹口气道:“韩先生如今是脱离苦海,无事一身轻了。要说起侍奉长辈这份辛苦,我是最深切的,我这老母亲,就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正是无巧不巧,武二郎刚抱怨罢,屋子里武大娘便叫道:“二郎啊,去给娘买个驴肉烧饼罢,我快要饿死了!”
武二郎愁眉苦脸,道:“我这娘是公主下嫁到老武家,等闲东西那是咽不下的,愁死了我爹,愁死了我哥不算,还要把我也愁死才罢。”一边姚大姊取笑道:“不就是每天吃个驴肉烧饼么,又不是吃什么山珍海味,满汉全席,值得你那样长吁短叹?”
武二郎一面翻起衣袋,一面道:“姑奶奶,你倒有钱每天给你婆婆买个驴肉烧饼试试?”姚大姐道:“她又不是我亲娘,要是我亲娘还在,哪怕天天吃鲍鱼熊掌呢!”
武二郎翻检半天,也没翻出一个铜子,韩先易道:“武兄弟,我这儿还有些银子,你先拿去给你娘买点吃的罢。”
武二郎毫不客气,拿了钱,道:“这也是人穷志短,马瘦毛长,这样,等我一有钱,马上还你。”韩先易忙道:“不急不急。”
姚大姐啐道:“韩大哥,别信他,我们这儿有句俗话,二郎借钱,有去无还,你这银子可打了水漂啦!”
韩先易道:“不打紧不打紧。”
张叔道:“先易,你来这儿有什么打算么?”
韩先易道:“我想庆州人物风流,品位高雅,看书的人一定不少,便想摆个书摊糊口。”张叔不语。
半晌说起乔大娘来,张叔惊道:“你见的这个乔大娘是不是耳带银环,说话声音极粗,身边还有一群虾兵蟹将,一个羊胡子,一个猴脸,一个包公脸,一个胖子。”韩先易听了倍觉形象,路隐确实是个羊胡子,王五诨嘴略尖,腮略细,李沆面如黑炭,赵大宝微微发福,点头道:“果然如此,张叔认识此人?”
张叔道:“管仲祠谁不认识!你居然认识了她,这人在管仲祠是个一手遮天的人物,得罪不起,你这番奇遇,是福是祸,还说不定呢!”韩先易这才知道,乔大娘手下有个红极一时的教坊,叫做倚翠楼,借以汇集金银,笼络权贵,又想起她曾邀自己明天正午去赴宴,自己本在可去可不去之间,如此看来,还是去得好,免得无端得罪了乔大娘。
次日午后,韩先易早早出门,一路来到渡口。这一路上可谓是大开了眼界,知道了什么叫繁华之地,庆州道路远比朔州宽阔的多,若说朔州道路可以容得下十个人并肩而过,那庆州大街断然可以盛得开这么多人一字横卧地滚过去,即使如此,还未算上两边林立的各种摊贩小铺,紧密整齐,还有每隔几丈的一株垂柳,柳条婆娑,真是缠绵妩媚。再往两边则是鳞次栉比的商家、酒楼,都是高门大户,任一间都能比得上朔州最豪华的所在。庆州人说话都是温声软语,生怕惊吓了树上的鸟儿一般,韩先易只觉是来到了仙境一般,连话也不敢说了,只当自己是穷乡僻壤的来客,生怕玷污了这一番富贵风流。
在渡口问明紫云巷的所在,未免有错,问了三数人,那几人一听是打听紫云巷,先是万分惊讶,待韩先易说明缘由,是要到乔大娘家做客,他们又变得格外殷勤,最后一个还特意把他送到紫云巷,还要目送他进了乔大娘院里才罢休。韩先易因来得早了,走到门口,又折出来,绕着这院子四下乱转。也不敢走远,担心迷失路径。
走到拐角,迎面撞来一人,险些把韩先易撞个仰面朝天。那人一边说对不住,脚步不停,径往紫云巷那边去,韩先易细看那人,不由得呆住了。
这姑娘大约十七八岁模样,穿一袭水绿色裙子,一头青丝如瀑布般泻在肩上,一张瓜子脸瘦得棱角分明,两只大大凤眼仿佛能说话一般,脸上满是俏皮神色。
那姑娘忽的转过身,看到韩先易兀自在看自己,以为他心中介意,半躬了身子微微一福道:“这位大叔,真是对不住得紧,我还有事,先告辞了。”
韩先易面上一红,正要答话,这姑娘却已走了,又细想:“她虽在道歉,仍是满不在乎,调皮捣蛋的样子,又穿得那样华贵,想必是富贵人家的千金。”又想:“哪有谁家的大小姐在街上游荡,还行色匆匆的啊?”
总之,这姑娘在韩先易心中,只留下两个印象:颜如桃李,行而无状。
翻翻覆覆转了十几个圈子,终于捱到晌午,便踱了步子,来到乔大娘门前,正看到几个华服男子守在门前,跟守门的家丁说话,那家丁姓赵,几个男子都叫他作赵大哥,似乎是想进去而不得。这赵大哥神情倨傲,丝毫不为所动。
那几人苦苦哀求一阵,赵大哥始终苦着一张长脸,不断摇头,不耐道:“快滚快滚!”韩先易见此阵势,心中打鼓:“想不到乔大娘家如此难进。我还要不要进入?”
踌躇间,忽听一个温和声音道:“你们这些人赶快回家罢,难道还把一生断送在这里不成?”
又对韩先易到道:“这位大哥倒是面生得很。也是来找我妹妹的罢,你又带了多少银子来折腾呢?”
韩先易听自己也被当作追花逐柳的孟浪徒,忙解释道:“姑娘误会了,我是来找乔大娘的。我叫”
那姑娘甚是聪慧,立即醒悟,截住话头道:“您是韩大叔罢,我就是奉妈妈的命专来接您的,想不到韩大叔已到了门口,倒省去我一番功夫。”一边把韩先易迎进门里,韩先易这才用心去瞧这姑娘,她眼睛,鼻子,眉毛,耳朵无一处长得格外出彩,但揉在一处,便见出温柔款款的可人韵味,与方才那相貌勾魂夺魄的少女形成鲜明比照。
那姑娘扭过头,正撞见韩先易目光,赶紧撇过头去,脸上一阵飞红,和在门外轻言劝讽时全然是两种面貌。韩先易心道:“娼门中居然还有这等怕羞的少女,真是奇哉怪也!为何她在门外对那些人时落落大方,和我这样一个寒酸来客独处片刻,反而红了脸。难道自己眼色神情很有些色咪咪么?”
乔大娘早站起身,道:“赵胖子他们还说韩先生怕要不来,我说不然,韩先生虽是个清高人物,可也不见得就不能与我们这等人家折节下交。我早说韩先生是个信人!”
韩先易听她如此自谦,虽是客套话,也不由极是受用。
说着,方才那个温婉少女端着一盘菜摆在桌上,福了一福道:“韩大叔慢用。”
乔大娘啐道:“小妮子不会说话!韩先生模样老成些是有的,至多不过三十五岁年纪,你也十八岁的人了,叫一声大哥便是了,怎么反称人家是大叔?”
又道:“韩先生莫要见怪,这是大环,自己家的姑娘,从不与人交接,性子太粗直了。”
韩先易忙道:“无妨,无妨。”自己却哭笑不得,明明只有二十二岁年纪,却被乔大娘美言到三十五,这下更坐实了大叔的名分。
席间各种奇珍异馔,说之不尽,韩先易见大环还在来来往往不住送菜,便道:“不要过于辛苦了,这些菜尽够了。”
乔大娘道:“这些菜多半是在翠云轩里叫的,大姑娘也稍微会做几样,像这个清炒鹦唇,这个粉蒸豆腐,都是她自己做的,她难得一次在人前表演的机会,做得自然卖力,连我也借韩先生的光吃她用心做一顿好的,便让她玩会罢。”
韩先易自不好再说什么,只道:“虽然如此,也不可太过劳神。”韩先易是个真实诚恳之人,说的是关心之话,脸上也自然露出关心的神色。
赵胖子笑着对大环道:“韩先生既怕大姑娘累着了,索性就不再做了,一同吃罢。”
大环红了脸,低下头道:“还有几个菜呢!”
乔大娘笑道:“这孩子便是脸嫩,比养在深闺中的大小姐还害羞,她妹妹可比她强得多了。”又对大环道:“得了,你也不用做了,来敬韩先生一杯罢。”大环遵命敬了韩先易一杯,杯酒下肚,脸色酡红,韩先易到底是个少年,看在眼里,微微觉得异样。
这时,从里屋出来一个老妇,向大环道:“你喝什么酒,快过来,这儿还有些活儿,我眼睛不好,你来帮我一下。”
乔大娘笑嘻嘻地把那老妇搀过来,道:“这是韩老太,打女皇帝登基前就是管仲祠的招牌,如今可是三朝元老。”
韩先易忙道:“幸会幸会!”
韩老太耳朵背,没听清他说些什么,料来定是“久仰大名”之类的恭维话,便叹口气道:“如今世道大不如前了,当年女皇帝在位时,天下哪个女人没口饭吃!现如今,她侄子登基这么多年,咱们管仲祠身价看跌,也没往日那么红火了。想当年,贺宏思将军来庆州,我也把他伺候得服服帖帖。”
这些前朝往事,韩先易也知道一些,大约三十年前,本朝空前绝后的女皇帝郭清墨即位,十年间,像是遭了天谴,内忧外患,即位十年,北方鄂尔多国苍陌流云攻破京城,酿成流云之乱,郭女皇乱中失踪,她侄儿赵紫琼登上龙座,也就是当今的保定帝,上位第一件事便是以谋反罪族诛婶婶手下第一大将贺宏思。
乔大娘忙道:“快别提这个叛逆名字,忌讳!”
韩老太脸上露出一丝轻蔑,道:“李沆你也是流云之乱中从京城逃出来的,你说贺将军死得冤不冤?英雄半世,落得满门抄斩,连个香火都没传下来,早知如此,我当年真该给他生个孩儿!”
大环常在韩老太身边,自是常听她说起这位得意恩客,但却也从没听过什么“生孩子”之类不着边际的话,不由“噗哧”一声笑了。
韩老太素日和大环最亲,听大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