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喜颜的脸有一瞬间掠过一丝难以明状的表情,但很快恢复平静。这么多年来心照不宣的话题终于被提及。
“挺好。文哥身体健康,帮会上都很服他,至于我,你看就现在这样。”展喜颜答非所问,走向等在路口的车,也不回头。
涂成森久久伫立着,看着他的背影。
小喜原来长高了这么多,他想。
展喜颜走到车前才对他挥挥手,然后再进了车里。
绝尘而去,没有丝毫留恋。
涂成森转过身,再吸一口烟,发现烟早已烧到了烟蒂,苦笑一声,扔在地上狠狠地用脚碾。
都习惯了。
在狱中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有烟时便死命地吸,即使只有烟蒂时也舍不得那滋味,想来真是又狼狈又甜蜜。
3
3、第三章 。。。
三
天气已经燥热。
阳光似灼热的水倾满整个城市,满世界都罩着喧啸的蝉声。
涂成森从外面回来,进店时因光线的落差刹那有点昏黑。
脖子上的汗流得不露声色,肌肤的感触却明晰而尴尬。
小店没什么人,吊扇“吱—吱—”地艰难地依着天花板某个不甚坚固的支点一摇一晃,很让人悬心,似乎下一刻这吊扇就会轰然落下。
吊扇下的人似乎并没有因此而感到丝毫不安,他依旧津津有味地吃着阳春面。
这只是一碗普通的阳春面,清汤寡水,乏善可陈,可那人吃的样子,却让人以为他吃的是金馐玉羹。
室内闷热得厉害,那人吃得微微渗出了汗。
涂成森过去倒了杯水。
“谢谢!”那人抬起头,很诚恳地道谢。
那是一张很平凡的脸。
怎样的脸可以称之为平凡呢。有时我们走在路上迎面走来一个男人,他的眉目,唇角都是我们从未见过的,你与他对视一秒然后各自转移视线,再擦肩而过。
但这一刹那纵然那人的面目是陌生的,于你而言也只是模糊的印象,一分钟,不,半分钟后有人问你那男子长得怎样的五官,你却全无记忆。
这,便是平凡了。
他的五官充满代表性,没有鲜明的特征,没有让你为之一动的神情。
他是平面,没有威胁性,安全而带着疏离。
所以我们现在可以很容易描述这个专注吃面,言辞恳切的男人了。
头发很短,穿着半旧的灰蓝衬衫,黑色的布裤,脚上是一双黑色松筋鞋。
涂成森听着头上“忽忽”的吊扇声,人有点晕乎。
他有点苦夏。
“不用谢,文哥好。”
那人仰着脸,笑了笑,他的牙齿很白。
“面擀得不错。你擀的吧?”他说得很真诚。
“谢谢文哥。”涂成森低着头,看到男人眼角的细纹。
文哥吃完后慢条斯理地拿出随身带的蓝色方格子的手帕,认真而细致地擦了一下手。
虽然早已习惯了他的不紧不慢,但涂成森依然难以想象那种淡泊与细致会与眼前这位传说中的视人命为草芥的黑帮老大结合起来。
文哥眯着眼拍拍涂成森的肩:“阿森,这么多年,你做菜的手艺还是这么好。回来怎么也不和我说一声,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阿文是不重情义的人。”
涂成森低着头,不吭声,只是笑。
文哥又徐徐开口:“有空我再来吃你的面。有事先走了。”
辛叔过来,一脸的可掬笑容:“谢谢文哥照顾生意。”
文哥很斯文地笑笑,一只套着黑布鞋的脚已经跨出了门槛。
突然他又转身:“你回来那天,是小喜来接的吧?”
明知故问。
已经这么多年,涂成森依旧不习惯他之外的人叫展喜颜“小喜”,似乎这是他的专利。
“嗯。”
文哥低了头思索了几秒钟:“这小孩也真是,竟没带你来会会兄弟们。这样吧,过个两天,来三义厅,大家兄弟都挂着你。”
涂成森木木的:“哦。”
等他回过神来,文哥早已走出了弄堂。
他站在昏黑的室内,望着外面的世界,日光倾城,竟有一种光明的错觉。
这当然是错觉。这般灼热,光亮也是会烧死人的。他想。
他不是爱读书的人,那时在展喜颜的作业本上看到过一句话,树欲静而风不止。
当时他还问展喜颜,展喜颜只是笑,像一口沉默的古井,有着无法触及的心事。
现在他忽然明白过来了。
树欲静而风不止。大约就是他现在这个样子吧。
辛叔过来拍拍他的肩:“过好自己的日子吧。有些事偶尔为之亦不要紧,人不可能永远摆脱过去,只要不影响整个大局就可以了。”
说得已经很明白了,但也很体贴。
涂成森有点感激。
他微笑着对辛叔点头,尽在不言中。
月亮很大。风很凉。
涂成森是最后一个离开小店的。
倒完泔水,仔细检查了门窗,在锁门时看见了月亮下的展喜颜。
在小店掌厨已经有三个月了,展喜颜再没来过。这是他自那日介绍他到辛叔店里后第一次来找他。
对此涂成森没有想太多。
人总是会变的。
昔时那个总是围绕左右,形影相伴的展喜颜在经过六年后完全有可能是另一个样子。无论他的声音,他的性格还是他的处事方式。
能在文哥底下做了六七年的事,并且地位在帮中稳居上升,总不可能总是一个娇怯柔弱的少年。
涂成森向他点点头,算是打招呼。
两人一时无语,迎着月光走出弄堂。
光亮亮的月色,使得坑坑洼洼的青石板反射出腾腾的光点,像一路星辰。
那两个影子摇摇停停,忽分忽合,似摇摆不定的烛。
“下午文哥来找你了?”在快到弄堂口时,展喜颜停住了。
“嗯。”涂成森回答。
展喜颜不语。
他只好继续说:“没什么,只是来吃碗面。……他说……过两天去三义厅和兄弟们聚聚。”
展喜颜依然低着头。
涂成森一时舌头有些打结:“这个……是不是就是所谓的树欲静而风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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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
四
“?!”
展喜颜在月光下抬起头来,在雪白的月光下竟有些猝不及防的脆弱与茫然。
涂成森在那一刻有着难言的尴尬,难得地脸红了,活到二十四岁,他第一次说话带了一句文邹邹的文言,而且他甚至不敢确定是不是用对了词。
展喜颜依旧吃惊地看着他,眼神中同时搀杂着一丝迷惑与了然。
那一瞬的让涂成森感觉眼前的这个人依旧是儿时那个嬉笑宴宴,纯真体贴的小喜。
他厚着脸皮道:“操!老子就不能用个文言?怎么着;今儿个开眼了吧?”
展喜颜再也忍不住,别过头,朝着暗处吃吃地笑,薄薄的肩膀一抖一抖的。
涂成森有点老羞成怒,一把圈过他肩膀:“笑什么?就兴你说话酸,不兴我掉书袋?再说了,这话也是你教的。”
展喜颜转过头,黑白分明的眼眸中依旧残留着笑意。
“可不是吗?你还记得不?那时我们上初三,你那个数学作业本后面写的,就是这句,我还问你呢,你小子像藏了宝一样就不告诉我这意思。”涂成森道。
展喜颜侧过头,像在思索回忆,脸上却是一片茫然。
涂成森没来由地一阵失望,他早忘了,这本是极细微的事,时间轰轰走过,连刻骨铭心的事儿都会日益淡薄,何况这细尘琐事。反倒是自己,像个娘儿们似的,专挑这微不足道的事来说。
各自心事流转,竟没发现沉默似月色一般笼罩着他们。
展喜颜又问他:“这些日在辛叔这边习惯不?”
涂成森笑骂:“你小子到现在才问这句啊?我在辛叔这边就整一个白吃白喝白拿的主。柯碧说我是当个厨师的料,三个月整个人就是一个发面团,一日肥似一日。操,再这样下去老子非要减肥不可,要不然满城皆是破碎少女心了。”
展喜颜淡淡一笑:“心宽体胖,也是自然的。”顿了一下,又说:“普通人的生活大约就是这样了。阿森,如果你能将就,这种生活也不错,一生营营役役很快就完了,但至少也落得个平安。既然想走其他的路,道上的路还是远点好……”
许是夜风的关系,他的声音到后来竟渐渐弱了下去,让人有一种力不从心的错觉。
涂成森背着风点了根烟:“我到时也只是到个场罢了,打声招呼就走。你应该也来的吧?”
两人站在路口聊了很久,像放了学不愿回家的亲密好友,怕过了明天今天的话题就会失去新鲜感。
但涂成森知道彼时自己根本不存在这样的烦恼,小喜与他共处一室,真正是形影不离。可今时毕竟不同往日。
夏虫啾啾地唱,在这如水的夜凉中竟有一种哀凄之感。
最后两人终要分开了,这次是展喜颜自己开车来的。
在打开车门时,他忽然回头:“柯碧是谁?”
“啊?”涂成森一时转不过来;“柯碧?她是辛叔一个远亲,这几天正在他店里端盘子呢。”
“哦,她好看吗?”展喜颜一边坐进车里,一边问。
“嗯,还成吧。”涂成森有点云里雾里了。
“三义厅我应该会去的吧。到时见了,你也要去睡了。”展喜颜专心发动车子了。
又是上次一样,绝尘而去,毫无留恋。
涂成森依然呆在原地,被他话题转移之神速搞得转不过弯来。
“操!这小喜,有时还真是神神叨叨的。”涂成森半天才骂出声来。
涂成森再一次踏进三义厅的门时,竟被门口那盏明亮的白炽灯闪了眼。
仿佛从暗沉的海底一瞬间到了青天白日的世界,处处都是伤人的光线,细细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