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初说完,等待着。
许容砚不耐烦地说:“你要问什么就快问。”
“你爸爸,”谢初握了握拳头,“现在过得怎么样?”
这次,许容砚不说话了,脸上表情,渐渐变得幽昧。
“你问他怎么样了?哼,他那种人,能有什么好结果。”
谢初涌起不祥预感:“许警官怎么了?”
许容砚神色一冷,从牙缝挤出两个字:“死了!”
什么?谢初骇然,全身发软,禁不住往后踉跄一步,“你说什么!”
“他死了!”许容砚恶狠狠强调。
“他怎么会死?”谢初脸色惨白。印象中,许警官总是精神抖擞,充满自信与力量。
“怎么死?追逃犯的时候被逃犯打死的。”
谢初深吸一口气,竭力稳住慌乱的思绪,“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去年。”
去年……
去年,去年他还在监狱里。
在监狱的时候,收到许警官的最后一封信,信中说,他工作又有调动,得去西南边的深山老林,写信恐怕不方便,让谢初凡事镇静,在监狱里保护好自己。
谢初一直以为,许警官只是在某个不方便写信的地方工作着,却没想到已经……
谢初捂住嘴,浑身颤抖。
“你问也问了,可不可以出去?”许容砚冷声说。
“他的墓在哪里?”声音很微弱,力气从谢初体内飞速流失。
“西山墓场,警局给安排的。”
谢初微弱地一点头,转身,慢慢朝门走去。
“你去看也没用,”身后,许容砚冷漠地说,“他尸体早被逃犯扔海里喂鱼了,那墓地不过是个形式而已。”
当年,许警官家就住谢初家隔壁。
许警官和谢初妈妈是同事,两家关系很好,谢初也很喜欢带着小他四岁的许容砚玩。
那时候,谢初常偷偷跟在许警官身后,直到被许警官发现。
“小鬼,你又跟着我做什么?”许浩拎起谢初就像拎起一只小鸡仔。
“许伯伯,你教我打坏人嘛!”谢初笑嘻嘻地说。
“不像话!就你这小屁样,还打坏人?被坏人打还差不多!”许浩故作凶恶。
谢初不像许容砚,不怕许浩的凶恶,嚷着:“许伯伯我看过你跟人打架,好厉害!你教我好不好,就教一招!”
“我教你,你能学会吗?”
“你不教怎么知道我学不会呢!”
“算了算了,我就教你一招吧。只教一遍,不懂,不准再问!”
“没问题,许伯伯你最好了!”
于是,谢初跟着许浩学打架的招数。学完一招后,过几天,谢初又开始缠许浩。
“许伯伯,再教一招好不好?”
“哎呀,我在学校被人欺负呢,你看看,我手臂都被打青了。你教我,我就不会被欺负啦。”
“好嘛好嘛,你再教我两招嘛。”
“我很有习武天分吧,再教几招怎么样?”
“这是最后一次!绝对最后一次!”
一次复一次,谢初对许浩软硬兼施,缠磨并用,竟也练就一身打遍学校无敌手的本领。许浩教着教着,发现谢初速度和反应都不错,是个练格斗的好材料,忍不住当起老师,找到空闲,就教谢初几招。
那些时光真是快乐而美好。
那些时光,早已奔流至海,永不复返。
谢初坐在长椅上,木然地盯着地面,任冰冷的雨水打湿全身。
如果说世界上还有谁,能够称得上他的亲人,那么仅剩下许浩了。可是现在,许容砚告诉他,许浩,充满自信、精力十足的重案组组长许浩,竟也在乖舛的命途中,化为一抹尘埃。
黑夜沉沉,许浩的声音,穿透遥远时空传来。
“小初,你长大后想做什么?”
一个黄昏,谢初跟在许浩身后,吃着许浩买给他的冰激凌时,许浩突然问。
“当警察,抓坏人!”谢初双眼放光。
许浩没回头,慢慢地往前走,“当警察,没什么好。”
“怎么不好!”谢初吃口冰激凌,“我找大后要像许伯伯你这样,拿着枪,把坏蛋一个个抓起来!哇,酷毙了!”
“是吗?”
“当然!”
“小初啊,我不好。不要成为我这样的人。”
谢初仰望许浩背影。
太阳西沉,余辉洒在许浩身上。走在许浩影子里的谢初突然觉得,许伯伯,似乎有些老了。
直到雨停风止息,谢初才站起身,往回走。
骨头像被刺穿,锐利地疼痛一阵阵爬出来,钻进心里。
谢初走得很恍惚,别人擦他而过,或他撞到别人,不管认不认识,他都毫不理会。甚至有人停下来喊他,他也置若罔闻。就这样走了很长时间,直到被一片池塘挡住去路,他才意识到,他又来到了莲苑。
谢初望着水中央暗红色的亭,空空如也,那晚寂静抽烟的人影消失得无影无踪。
骨头袭来剧痛,痛得谢初几乎无法站直身体。谢初强忍痛楚,忍了一会,忽然觉得自己这幅模样,真是狼狈得好笑,嘴角一勾,轻轻地笑出声来。
一个女人在不远处问:“谁在那儿?”
谢初听到过这个声音,不及回应,声音的主人已从旁侧小道上抄过来。她神色怏怏不快,见是谢初,又迅速浮现讶异:“谢初,你怎么在这儿?”
第8章 故人(二)
谢初望向李蔷。
今夜的李蔷格外明艳,头发挽出柔美发髻,一身短裙勾勒高挑有致的身材。
不过,从她脖颈旁散落的几缕碎发,以及衣服被扯开的纽扣上,谢初意识到自己大概在一个不恰当的时间,不恰当的地点,打扰了某人的雅兴。
“这么晚,你怎么会到这儿来?”李蔷眼神灼灼地追问。
“呃,抱歉,”谢初强打精神应付,“我不小心走错了路。”
轻微脚步声响起,一个人出现在李蔷身后。
看清楚来人,谢初暗暗叫苦。
未经允许跑进莲苑本是大错,结果还撞上李蔷;撞上李蔷也就算了,结果还打扰她的好事;打扰她好事也就算了,结果她的男主角,竟然是唯恐避之不及的宗诚。
李蔷怀疑地皱起眉:“走错路能走到这儿来?还有,这么晚了,你怎么不回去睡觉,还在外面瞎走?”听口气,大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意思。
谢初痛得站都快站不住,哪还有力气长篇大论?请求说:“……李经理,我能不能明天再向你解释。”
“现在说不就行,为什么等明天?”李蔷不解,“我又不是不听你解释。”
“我……”谢初刚说一个字,痛意袭来,顿时扯断力气。他不想在李蔷和宗诚面前表现出自己的虚弱,只能咬牙硬顶。
“谢初,”宗诚低沉的嗓音,自模糊的夜色里缓缓传来,“你不舒服?”
谢初心中一惊。
夜色很黑,自己并不能很好地看清宗诚,宗诚也不该看清自己才对。宗诚究竟怎么发现的?
还是说,宗诚不过随口一问?
“没有啊,”谢初故作轻松地说,“我挺好的。”
宗诚越过李蔷,走到谢初面前,抓起谢初的右手腕。
强烈的压迫感从宗诚五指袭来,令谢初无法控制地低下头,瑟缩地弓起背。宗诚此刻想放倒谢初实在轻而易举,一点点力量,就能把他击溃在地。
宗诚一只手抓着谢初手腕,微微放松指节力道;另一只手抬起来,按住谢初后背。这个动作像是要将谢初扶起,又像是打算更充分的,试探出谢初的虚弱。
“什么时候的事?”宗诚问。
“什么、什么时候的事?”谢初回答,“诚哥,我不知道你说什么。”
“你知道。”宗诚语气轻得近乎叹息,“你知道的,谢初。”
谢初不再言语。宗诚既然察觉,再做掩饰没任何意义。
只是,宗诚何必问呢?
李蔷还在旁边,放着风月俏佳人不管,何必来问自己这个电灯泡舒不舒服,为何不舒服?
察觉到李蔷异样的目光,谢初不自在地说:“那个,诚哥,我得回宿舍了。”
“你住哪?”
“就住那边,”谢初随手一指,“很近。”
宗诚放开谢初。
谢初心中松了口气。
再不走,别说被疼痛打败,他先被李蔷犀利的眼神打败了,转头冲李蔷笑笑:“李经理,不好意思,我先走一步。”
李蔷略略点下头。
谢初很想以百米冲刺的速度逃离这是非之地,可惜此刻身体状况实在欠佳。他尽量加快步伐往前走,却听身后,宗诚缓缓地说:
“我送你吧。”
谢初一个趑趄,站立不稳,脸朝地摔进小路旁的灌木丛里。
宗诚亲口提出“送”字,已够让谢初吃惊;竟然还麻烦到宗诚“送”到这个地步,更令谢初胆战心惊。
“诚哥,我很重的,你放我下来吧。”谢初趴在宗诚背上,说。
“你不重。”
“真的,你别背了,我能走。”
“瘸着走?”
“我衣服上都是土,而且还湿乎乎的,会弄脏你衣服。”
“已经弄脏了。”
谢初说一句,宗诚回一句,始终没有把谢初放下来的意思。
到后头,谢初不说话了。
虽然宗诚的每句回答都很简短,但再简短,仍透出超过正常程度的耐心与温和。
谢初有点明白监狱中那个孤傲的男孩,为何会疯狂迷恋宗诚了。宗诚有种稳定而强大的气场,让人觉得安心,同时他会对别人好,很温和很明确的好。宗诚的好并非伪装,宗诚真的有这样一面。
只是,谢初默默对自己说,宗诚也有另外一面,或许,另外很多很多面。
宗诚没有把谢初送回宿舍,而是背到了莲苑的住所。
谢初没想到很多天后自己还会来到这个地方,忍不住问:“诚哥,你一直都住在这儿没走?”
“没有,中间回了趟香港,今晚刚到。”宗诚翻出药箱,“李蔷去机场接的我。”
提及李蔷,谢初顿感尴尬:“抱歉,我不是有意打扰你们。”
宗诚打开药箱,笑笑:“没关系。给我看看你的伤。”
谢初一怔,忙说:“诚哥你别麻烦,我自己来就行。”
“你确定?”
“小事而已。”谢初飞快地说,抢过药箱,一瘸一拐冲进浴室。
谢初看着镜子里狼狈的人。
陋屋偏逢连夜雨。
身体里的疼痛还没怎么缓和,又一跤摔进灌木丛,崴坏脚,多处挂彩,弄得满身是泥。如果宗诚不背他,让他拽着残躯回宿舍,确实有很大难度。
谢初脱掉衣服,简单地洗个澡,冲干净身上泥土。他拿消毒药水处理自己的伤势时,忽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