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枉生录》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枉生录- 第378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从手巾里抬起眼,天上那将缺之月倏忽变成血红色,在自己一身明黄服制上洒下一层抹不去的血红。
  *******************************************************************************
  宫中旨意传来,新婚燕尔的奕霄驰往宗人府,打理母亲的丧事。他远远瞧见躺在凉凉炕上,盖着白布的那个身体,腿里已经软得动弹不得。宗人府的吏员劝解道:“人死不能复生,王爷还是节哀才是……”他影影绰绰听着,拌蒜般的走着,白布下露出一只手,白腻如旧,握上去却无比冰冷。奕霄一声长恸,眼前昏黑,栽倒在地上。
  他再次醒来时,只觉得浑身冷得如置身冰窖一般,可身上沉沉,压的是还带着阳光气味的棉被。奕霄多希望自己刚才做了一个噩梦,扭转头去,正在往他额头上敷着冷毛巾的,是一脸可怕憔悴的父亲。那神色直接告诉了他,一切都是真的。
  英祥牙关一直没有松开,见儿子醒来,嘴唇颤抖,半天才挤出一句话:“你终于醒了。”仿佛是雪花飘零在他头发上一样,不知是不是一夜之间,点点斑白夹杂在黑丝之中,亮得耀眼。
  奕霄霎时泪如雨下,脸颊上零零落落尽是水痕。他挣扎着爬起来,“扑通”跪倒,小孩子似的嚎啕大哭:“爹爹!是我去得太晚!是我没有执着地求皇上!是我没有达成娘的心愿!是我那时候不听话!……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他哽咽着,但每一个字都是喊出来的,这样的愧负自责,并不带半分虚伪。英祥颤抖得许久都克制不住自己,终于上前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扶住他,自己也撑不住单膝跪地,才稳住身子,戚戚然开口劝道:“你千万不要这么想。这全都不是你的错……是命罢了!”奕霄扑倒在英祥的怀里,任他搂着,父子俩抱头流泪,只觉得世间天昏地暗,再无半分光明。
  命运终不可期,爱妻一夜之间天人两隔,连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纵已有了三分准备,临了还是无法接受!英祥悲恸得恨不能以身相殉,只是看到病榻上的奕霄,因惊悸悲痛而高烧昏迷,嘴里不时说着胡话,形容极为可怜。若不是为了儿子,英祥不可能挺住这最后一口气,在床榻边不眠不休地照顾惊悸高烧的奕霄,让他终于有了事做,才能排解那如涌浪般把自己埋头淹没的痛苦浪潮,那让自己无法呼吸的浪潮也几乎让他的心脏骤然间停止跳动。
  奕霄毕竟还小,遭遇了这样的灾难不光承受不住,而且无法排解情绪,不自觉地把责任全揽到自己头上,自责几乎要把他压垮了。英祥知他这一病全是心病,也只好对他细细劝慰。派了家人为奕霄请了病假,接着就是上折子请求丁忧。
  奕霄一身洁白孝衣,对英祥道:“爹爹莫怪我不懂事,这个爵位我不想要了。我只想回杭州,离开这个伤心地,以后读书垂钓,了此一生。”
  英祥太息一声,对儿子说:“经历了那么多事,我对这些名位利禄其实早已看淡,也不愿意勉强你去看重这些。可是人生在世,有太多身不由己的事情,你想回杭州,皇上同意不同意?你若是为这事再和他闹别扭,我岂不为你担心?你娘的第二个遗愿,是归葬科尔沁草原,但我估计皇上也并不愿意,你若推辞这个王爵,将来她的坟茔谁来祭拜?谁来养护?皇上这话一问,你从何作答?你愿意她仍是怀揣着失望在仙界独伤么?”他看着儿子那有些像母亲的五官,心里坠坠的沉痛,继续道:“何况,能够衣食无忧,而避开朝野纷争,做一个富贵闲人,大约也是莫大的福分。你能够不再萦怀往事,不会自甘堕落,过得好一分,你娘在天上一定会高兴一分。”他抬手拭去奕霄脸上滚落的泪珠:“我将去科尔沁终身陪伴你娘,愿上天赐福,可以使我终老故土。不过,我也决不勉强你,爹爹的话,你好好考虑就是。”
  奕霄无奈得几近绝望,他长跪在母亲灵前,“哇”地一声大哭。
  “老爷!霄二爷!”家里的门房匆匆赶了过来,“刚才皇上身边的一个公公过来传旨,叫我们预备着,皇上一会儿会过来亲临祭奠。”
  奕霄闻听,吃了一惊。本来公主薨逝,皇帝亲临祭奠也是常有的,但冰儿至死都没有正了名分,乾隆此来就是异数。
  奕霄看看父亲,英祥脸色冷淡,说道:“你是他的臣子,当尽君臣本分。我是一介布衣,没有迎驾的必要。”转身到后面去了。
  *******************************************************************************
  说话间御驾已到,奕霄此时也不及细想,赶紧到门口跪迎。
  御辇在众侍卫的护持下到了门口。乾隆从里面走出来,奕霄大声报职名请安,听皇帝叫免礼才起身,他眼睛肿着,面色蜡黄,脸上黑黑白白一道道泪痕印记,额发长起老长如同乱草,白布孝袍上膝盖处两块泥印。乾隆关注地瞧了一眼,又问:“你这阵还好?”
  奕霄只觉得鼻酸,科场得意、宦场得意,正是春风扑面的好辰光,可随之而来的是身世转蓬,又是妹妹中毒身死,如今连自小依偎的母亲也弃他而去……他遭逢母亲大事,惶然仿佛一场噩梦,夜夜梦见母亲身影前来看望自己,可裙摆衣角,自己伸手却永远捉不到,每夜也就睡得着两个时辰,却都是在这样相似的梦境中哭着醒来,醒来后茫然四顾,却不再有母亲温柔地探着自己额头,温语款款对自己说话……欲待怨怼,可毕竟他是读书人,“君君臣臣”记在心里牢不可破,亦知“王子犯法庶民同罪”的道理,从何怨起?此时不禁垂泪,道:“谢皇上垂怜……”话就说不下去了。
  乾隆温语道:“也别伤了身子。”
  奕霄点点头应了,又抬头看看乾隆,惊觉不过几日不见,乾隆眼睛下方又比往日肿胀了几分,道道皱纹如同刻在上面一般,虽然没有什么表情,眉心却自然而然地皱着,折出深深几痕印子,嘴角下撇,亦是几道皱纹。
  乾隆进了门,伸手解开灰色哔叽呢面、灰鼠里子的斗篷的系带,身后总管太监马国用忙接了过去。门边夹道均是素色棚子,吊唁的人却不多,青石砖路,飘散着黑灰色的纸灰,在细细春雨中斑斑驳驳粘在地面。雨声极轻微,可此时听来,如雷轰鸣,乾隆竟有错觉,觉得这路漫长无涯,不知何处走得到尽头。马国用见皇帝神色恍惚,怕他滑跤,一边扶着乾隆手肘,一边絮絮道:“皇上仔细脚下——那里有一汪水——”
  乾隆一甩手,连话都懒得跟他说,抬头已到了灵堂前,白幔随风纷纷扬起,上书着泥金的藏文经文,随着和尚们喃喃念经声翻飞舞动,发出猎猎的声响。
  那个小女孩,肤白如雪、星目剑眉,脸上永远是桀骜而不带一丝虚伪的神情,眼睫毛忽闪忽闪的,抿着嘴不说话。仿佛还是和自己有距离,看得清楚她脸上或喜或嗔每一个表情,却触碰不到。
  乾隆无声轻叹,后面太监忙递过来一只装满的酒樽,乾隆闭目祷祝一会儿,把酒酹于地面。英祥原是一身白袍跽坐在地面毡垫上,此时跪起身磕头回礼,奕霄也磕头回礼。
  乾隆望望后面,除了服侍的几个仆人远远地躲着,灵堂除却英祥、奕霄,也没有别人,颇觉得冷清凄凉,问道:“家里没有别人了?吊唁的怎么这么冷清?”
  未等奕霄回话,英祥冷冷道:“又还有谁?”
  乾隆被这话一噎,嘴角抽动了一下,却不知说什么才好,只是点点头道:“原是朕的疏忽。”
  奕霄见父亲还是一副负气的样子,生怕顶撞得厉害了,忙道:“皇上请到后堂坐。”乾隆点点头,说道:“奕霄先在外面待唁客吧。英祥,你进来,朕有话对你说。”
  进到后厅,一地都是纸张,上面墨汁淋漓,乾隆捡起一张一看,都是工整的正楷,可是笔画颤抖如结蚓绾蛇,与英祥日常清丽自如的字迹大不相同,仿佛压抑着极大的愤怒,而读来,却又是一段段宁静至极的佛经谒语。
  “此日已过,命即衰减,如少水鱼,斯有何乐?”
  “心如洪炉,罪如片雪;我生已尽,梵行已立。”
  “恩爱如桎梏,浮生惜未久。无明覆慧眼,来往生死中。”
  “人在爱欲中,独生独死,独去独来,苦乐自当,无有代者。”
  ……
  这文、这字,再看这人,叫人心怀悲怆。乾隆觉得自己的眼睛和心尖一样酸了上来。马国用端来凳子服侍乾隆坐下,英祥撩起袍子下摆,跪在乾隆面前。乾隆道:“这是你家,你也不必长跪了。”英祥道:“奴才此膝,未能跪送父母,已是今生至痛。君臣大纲,奴才不敢再坏。”
  乾隆半晌没有言语,终于道:“朕知道你心里在怨朕。”
  英祥很快接话:“奴才不敢。”
  “英祥!——”
  “奴才在。”接话极快,声音又直又响,全然不给皇帝留些余地。
  乾隆见句句话都被顶撞回去堵死了,心里也楚痛,只觉得胸膈间酸胀烦闷,马国用见乾隆脸色有点发黄,赶紧叫人奉了茶上来,又劝道:“皇上要不先出去透透气?”哄得乾隆出了门,才忍不住对英祥道:“五额驸!万岁爷心思你真不懂假不懂?公主是你妻子,也是万岁爷的女儿,以前宠得掌上之珠似的,现在就这么没了,难道他心里不难过?究竟还是为着军国大事,这个结果,任谁都不想见的!万岁爷年纪比你阿玛还长些,就算是只论辈分,你也不该如此说话!”
  英祥闭眼凝了凝神,语带悲音,说道:“多谢总管。我这一生,反正已经了然无望了。”
  “莫不成小王爷也了然无望了?”
  英祥半晌没有说话,然后才道:“我明白。你带我去向皇上请罪。她的遗愿,我要禀明皇上。”
  马国用细细看看英祥神色,不似诳语,才道:“你自己掂量,不能说的请你不要说了。万岁爷脾气,你也是知道的,做得过分了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