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真的要烧、烧教堂?〃他这一口吃,引得正整装待发的队伍,一片哈哈大笑声。
〃有他娘什么好笑的,〃杨德武恶狠狠地说,他知道阿贵这人厚道老实,不许别人讥笑他,〃想笑,等烧了教堂再笑也来得及。〃
红云羡慕地说:〃你们村上去的人真多,不像我们村,乱哄哄的,也没个领头的。〃
〃没人领头,就叫阿贵领头好了,〃杨德武随口说道,他注意到红云脸上不屑的神情,笑着又说,〃阿贵,你就出回头,让红云看看,你也是条汉子。我跟你说,你不用怕的,今天我们人多势众,连城里袁举人的公子,都要和我们一起干。今天不轰轰烈烈干一场,还想等什么日子?〃
老大杨德兴也说:〃对,大妹夫,你就领回头。〃
〃举、举举人老爷的公子,也在一起,和你们在一起?〃阿贵的脸色有些红了,他侧过头来看老婆红云,发现红云正向杨德兴眉眼传情乱送秋波,杨德兴碍着众人的面,不敢做得太过分,那红云却是敢做敢当的样子,两眼珠子脉脉传情,直直地瞪着杨德兴,早把身边的自家男人忘到九霄云外去了。阿贵内心立刻翻了醋坛子,一肚子窝囊,又不便当场发作,正板着脸不高兴,杨德武已从别人手上夺过一把磨得雪亮的大刀递给他:〃阿贵,有了这玩意,你还怕什么?〃阿贵赌气接过那把大刀,抓在手上舞了几下,竟然觉得十分顺手,红云回过头,看他手上抓着把大刀蛮像回事,眼睛也亮了,眉开眼笑娇媚地说:〃你看你那神气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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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哨官带着几个兄弟把守在教堂门口,教堂里正在做礼拜。难得有一个庙会,却落得这么一个看大门的差事,弟兄们不由地牢骚满腹。
一个绰号叫三爷的弟兄说:〃日他洋人的姑奶奶,我们又不拿洋人的钱,凭什么替他们看门。〃
另一个弟兄笑着说:〃看门也就算了,这给洋人看门,还要遭他娘的人骂。今天这日子是什么日子,没听说要闹起来烧教堂吗?〃
蒋哨官打了个偌大的哈欠,昨天晚上他在城东冯寡妇家快活了一晚上,又抽大烟又喝酒,打牌手气又特别好,临了又有冯寡妇的女儿陪着睡觉。可惜因为有公差在身上,大清早的还魂觉也没办法睡了,因此蒋哨官也和弟兄们一样,也是一肚子的不痛快。〃烧,烧他娘的才好呢,〃蒋哨官又是一个大哈欠,嘴张大得能放下一个拳手,〃轮到这差事,倒了八辈子的穷霉。〃〃蒋爷,这县太爷见洋人怕,咱霍管带又不怕什么鸟的洋人,〃三爷拍了拍手中的枪,〃咱和洋人一样,这手里不是也有洋枪吗,你说咱怕什么?〃
〃怕个鸟!〃蒋哨官不停地打哈欠,把口水和鼻涕全都引了出来,〃洋人嘛,你不怕,我也不怕,你问问弟兄们,谁怕了。可是咱朝廷怕,洋人的铁甲船说是一生气,就能一直开到他娘的北京。〃
胡扯了一通,三爷突然想到问:〃蒋爷,给弟兄们说说,是大英帝国大呢,还是法兰西大。〃
这是个很有学问的问题,冯寡妇的女儿也在床头问过他,蒋哨官想了想,见弟兄们大眼小眼都瞪着自己,一本正经地说:〃什么大英帝国和法兰西,告诉你们,这洋人嘛,还不都是一个国家。你们没听过举人老爷说过,这洋人就是夷,你知道洋人和咱中国人,主要是什么地方不一样?〃
弟兄们答不出来,有的说是黄头发蓝眼睛,有的说是个子高,有的说是说话喜欢舌头拐弯,蒋哨官笑着说都不是。〃洋人嘛,主要是这心长的位置和我们不一样,中国人,这心是长在中间的,因此为人方正,洋人却是长在旁边的,因此为人就圆滑。〃
大家第一次听到这样的高论,连连点头,但是仍然不满意,因为蒋哨官还没有回答究竟大英帝国大,还是法兰西大的问题。蒋哨官见弟兄们心里老放不下这事,摇着头说:〃我一说穿,就没意思了,其实这只要是洋人,有什么大英帝国和法兰西,都是他娘的鬼话。洋人都是一个国家的,这乱七八糟的名字,都是随口胡编出来的。弟兄们好好想想,这洋人多鬼啦,那肚子里拐着弯全是心眼,为什么要胡编出这许多国家的名字,你们想他们哪好意思老叫咱朝廷赔钱,赔了一次,又赔了一次,几次下来,这洋人也知道要脸面,便换一个名字来向咱朝廷讨钱,今天是大英帝国,明天是法兰西,再下来,可能就是一个罗丝国,反正只要找一个别人都不知道的名字就行了,这种事,真是戳穿不得。〃
弟兄们顿时恍然大悟,不住地点头,对蒋哨官的话深表佩服。一个弟兄想不通地问:〃既然这样,朝廷难道就不知道?〃
蒋哨官的精神已经让弟兄们给提了上来,他笑容可掬地说:〃知道,怎么会不知道。俗话说,打人不打脸,明知道这洋人是变着法子讹钱,你就算是戳穿了,又能怎么样?钱不是什么坏东西,又有谁不想要,有了钱还嫌少,越有钱越嫌少,因此洋人逼着要钱,这中间隔着一张纸,戳穿了他们是给,不戳穿也是给,还不如少说几句废话,痛痛快快拿出钱来省事。〃
弟兄们一番感叹,都觉得蒋哨官的话大有道理。这时候,教堂里的礼拜已接近尾声,做礼拜的人在洪顺的带领下,开始唱赞美主的歌,这帮大兵都是第一次挨近教堂,听见教堂里怎么突然唱了起来,一个个都好奇地伏在门缝上向里窥探,那门本来是虚掩的,哪里禁得起这么多人的压着,猛地打开了,一帮弟兄便连滚带爬地跌了进去,吓了正在做礼拜的人一大跳,都回过头来,神色恐怖地对他们看。
蒋哨官连忙面带笑容地对做礼拜的人摆摆手,领着弟兄们退出去,他试图从外面将那门带上,可是手只要一松,门就自动打开。关上了,松开,又关上,又松开,门这么一来一去吱吱地叫着,正在唱赞美诗的教徒再也集中不了思想,不时回过头来对门口看。三爷低声说:〃蒋爷,别关了,就让门敞在那,叫咱弟兄们也开开眼。〃蒋哨官实在也没本事将那扇门关上,便松了手,让那扇门开在那。
在教堂里做礼拜的教徒,知道这些大兵是派来保护他们的,因此心里的那阵短暂的恐慌很快就过去了。今天来做礼拜的人,要比往常少一些,因为外面传说的烧教堂杀洋人打教民的消息,早就传得沸沸扬扬人心惶惶。主持仪式的是代理神父洪顺,唱完了赞美诗以后,老态龙钟的洪顺神父,大声地向教徒们念了一段《哥林多前书》中的经文:
〃上帝却捡选了世上愚拙的叫有智慧的羞愧,又捡选了世上软弱的叫强壮的羞愧。上帝也捡选了世上卑贱的、被人厌恶的,以及那无有的,为了废掉那有的。使一切有血气的,在上帝面前一个也不能自夸。但你们得在基督耶稣里,是本乎上帝,上帝又使他成为我们的智慧,公义,圣洁,救赎……〃
洪顺神父一边拖着腔念,大家一边跟着哼。在做礼拜的人当中,除了洪顺神父,就只有安教士夫妇最为虔诚。文森特和沃安娜并排站在一起,都是走神走得十分厉害。至于来的那几位教民,在今天这火药味太浓的日子里,想让他们安心祈祷也不可能。
蒋哨官领着手下的弟兄津津有味地看着。他们感到奇怪和不解的是,为什么洪顺那么一个中国糟老头子,竟然堂而皇之主持着洋人的仪式。看那架势,那些洋人也不得不听洪顺神父的话。和梅城的老百姓一样,站在教堂门口的这些大兵,永远也不知道洪顺神父的来历,大家只记得若干年前,有一个叫文森特的神父,留着中国满清式的小辫子,穿着洗得很干净的黑色长袍马褂,十分滑稽地出现在梅城街头。当这个滑稽的洋人在街上第一次传播上帝的声音时,人们看见洋人带来的中国仆人开始在一旁向穷人布施。这位老实巴交的中国仆人就是今天的洪顺神父。洪顺神父的口音听上去和洋人一样滑稽,他的本地话甚至还没有文森特神父说得流利。
〃蒋爷,那位站在上面的老头,会不会是扮作中国人的洋人呢?〃看着热闹的三爷忽发奇想,低声地问蒋哨官,〃要不,凭什么他老人家站上头,那洋人反倒要屈居底下?〃
蒋哨官懒得去思考三爷的话,他的眼睛滴溜溜地直盯着沃安娜的后脑勺看。刚刚沃安娜回过头的时候,蒋哨官第一次意识到洋人中,也有如此绝色的妞。他盯着她的那头金发,脑子里在想,沃安娜若是脱光了,会是什么样子。这念头一起,他顿时感到有点冲动,情不自禁地便拿沃安娜和冯寡妇的女儿做起比较。转了一会儿下流的念头,他突然弯下腰,远远地打量沃安娜的那双脚。
〃这洋女人再漂亮,可惜也是一双大脚。〃蒋哨官做出不屑一顾的样子。
众弟兄一听他的话,都弯下腰来研究沃安娜的那双脚。那门口地方小,大家都弯下腰,又心里都存着不良的念头,免不了有说有笑碰撞起来,引得正在做祈祷的教徒又一次回过头。大家这次又有机会盯着沃安娜的正面看,笑得更得意,一得意更忘形。蒋哨官也跟着笑,突然看见回过头来的文森特面带愠色,连忙拜托他的手下小点声。
祈祷终于结束,洪顺又把一只手捂在了胸口,慢吞吞地说道:〃那么今天就到此了,我的教友。愿主永远和我们在一起!愿我们的心常存怜悯,尽力减少四周人的痛苦,拯救一切人,从洪水之中。一切祈求,都奉献给我们为他舍身的主的圣名。阿门!〃
〃阿门!〃教堂里久久回响着这一声音。
祈祷结束后,最先走出来的是沃安娜和文森特。站在门口的一帮大兵赶快嘻笑着让开道。沃安娜挽着文森特的胳膊,很傲气地从大兵们的眼皮底下走过,紧跟在他们后面的是安教士夫妇和他们家那名健壮的年轻女仆。然后才是本城已入教的部分教民。蒋哨官的目光和他的那帮弟兄一样,都追着沃安娜走。安教士的家就在教堂旁边,蒋哨官看着十分亲密的沃安娜和文森特,消失在一扇门背后,忍不住轻轻地长嘘了一声。就在这时候,教堂的大门,在他们的身后嘭地一声,很沉重地关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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