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灯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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燃灯者- 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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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活动力。……文化,就是从久远的过去所流来的潮水,人沐浴于文化中,就是与一个巨大
的生命之流结合,它能洗涤我们的心灵,也能鼓舞我们的心灵”。先生沉痛而激昂地宣
示:“我们眼见日本军士的野蛮,他们国内人士之轻浮,以及使得我们最会生活的人民妻离
子散,女污男亡,生活艰苦,相对饮泣的种种事实,都是他们予我们的反面鼓励。我们的人
民,将会知道这一次战争,不仅是战场上的争战,还带来了文化的危亡,理想价值的毁灭问
题。我们受过几千年训练的文化活动,决不会坐看其价值理想受辱甚至灭亡的”。
六十年前,先生就深信中华文化的生命力是深蕴于那些胼手胝足、辛勤劳作的大众之
中,六十年后,先生又提出“人民伦理学”,为那些被权势集团欺压凌辱的细民呼喊:“伦
理学就是研究人民平时过道德生活的生活,他们当然既能爱“好”,也能恨“恶”,而道德
生活就是靠爱与恨两个经验的积累,构成他们的性格和人格。而我们的民族精神,也要靠这
些诚诚恳恳过生活,尽神圣义务的人去维持。……人民伦理学是非常朴素但又非常扎实的东
西,也是十分广大十分深远的东西。既不以甘言媚世,也不对权势者奉承。它只是如劳动者
的手足,一步一脚印地耕耘”。先生积一生之学,持平实之论,立足典籍而心在田野,从无
一时动摇。其理念之一贯,心性之坚实,足为我辈后学楷模。念及而今某些学界“新贵”,
不能守观念之贞于片刻,不惜诋毁华夏文人所秉持的“清流”理想,为求“用世”而狼奔豕
突于权势之门,更知何谓“万物皆流而金石独止”。
二OO二年晚秋,竞马回国开独唱音乐会。我一时不能回去,雪带着盈盈回去了,知先
生最喜歌剧,便嘱她一定请先生出席音乐会。那时先生已偶尔需轮椅代步,但上下楼仍坚持
自己走。竞马在音乐会上献唱了焦尔达诺的《安德烈舍尼埃》。这位法国大革命中泣血的
夜莺唱道:


“我去近旁的教堂,
一位祈祷者伫立在圣母与圣徒的神龛旁。
他收敛着全部的施予,
却全不见颤抖的老人正徒劳地用哀求的双手,
乞讨微薄的垂怜。
我走过劳动者的茅舍,
听到他高声诅咒
脚下的土地、贵族和
他们的骄奢。
这苦难可使你高贵的心灵感觉歉疚?”



 这正是先生熟悉的主题,也是先生常常垂念的问题。先生从头至尾聚精会神地听完了演
唱。音乐会结束后,北陵亲自驾车送先生回家。雪从北京回法,带来了先生的信。先生用大
字写了“范竞马伟大”五个字,觉得出来他极高兴听竞马的音乐会。只是信的结尾有些伤感
地说,我九十岁了,这或许是我最后一次听音乐会了。
二OO五年,先生又寄来打印成集的文稿,题字在上面,说是“老残留言”。这些文稿
我大多已经拜读过,惟有附在文稿中的一封毛泽东论及先生文章的信令我好奇。毛泽东让刘
少奇读先生发表于一九六二年九月九日上海文汇报的文章《希腊伦理思想的来源与发展线
索》。毛泽东就先生文章议论到:“所谓伦理学,或道德学,是社会科学的一个部门,是讨
论社会各个阶级各不相同的道德标准的,是阶级斗争的一种工具。其基本对象是论善恶(忠
奸、好坏)。统治阶级以为善者,被统治阶级必以为恶,反之亦然。就在我们的社会也是如
此”。毛泽东的批语作于九月十五日,也就是说,先生文章一见报,毛就注意到了。几天之
后,他就想到要让刘少奇读先生的文章。毛这位深谙权诈厚黑之学的枭雄,绝不会平白无故
对希腊伦理学感兴趣。若不是有现实用意,这个问题对毛实在是太遥远、太抽象了,什么是
其中玄机?
我给先生打电话讨教。先生说其实他一直不知道毛曾对他的文章有过批示,不久前北大
李醒尘先生告他,并给了他一张复印件。这事让他也有点想不明白。只知道当年作文时曾着
重谈了梭伦的调和妥协精神。先生还赶紧补充说,我是给文章戴了阶级斗争的大帽子的,那
时候在这顶大帽子底下谈几句调和中庸已经很不容易了。再问毛何以会对他的文章感兴趣并
要批给刘读。先生说他在文章中谈了两点,第一,梭伦的折衷调和成为后来希腊奴隶主民主
派的政治路线;第二,梭伦手拿大盾保护双方,所以他心中的公正内容就是“调整公理与强
权,协和共处,人人各得其所”。先生说,六二年初,中共开了七千人大会,毛刘在政治上
有冲突,毛想向刘发出调和的信号,大家不要再争斗了,同心协力挽回局面吧。或许毛看到
我的文章讲中庸、调和,就让刘也读一下,不要再揪大跃进饿死几千万人的事了,讲点中庸
和谐吧。我吃惊先生对这事的判断与历史事实相差太远。先生对毛的用意的分析只反映出自
己的善良和天真。这真是无奈,宅心仁厚之人对党国权力斗争中,人心之凶残险恶,永远缺
乏想象力。
事实上,在七千人大会前,刘已经准备了一个讲话提要,共有四点:一,要放开讲错
误,重病用猛药;二,这几年的错误中央负主要责任;三,批分散主义要讲事实,一个都不
能少;四,党内斗争过火,民主不够,庐山会议只反右不反左。这四条表明,刘已认定毛的
路线是造成大灾难的原因。刘又在正式会议上讲出了“三分天灾,七分人祸”的名言。毛这
个猜忌心极重、整人术到了炉火纯青的人难道不明白刘这个“人祸”所指何人?六二年七月
上旬,毛刘在中南海游泳池发生冲突,刘急不择言,竟说出“饿死这么多人,历史上要写
上,人相食要上书的”。这是狠批了毛的逆鳞,犯了毛的大忌。偏偏在这次冲突之后,八月
一日,人民日报重发刘少奇论道德修养的著作《论共产党员的修养》,九月份又出单行本,
共产党员人手一册,发行量竟一时超过《毛选》。共产党高层诸公中,刘是唯一一个写著作


涉及道德修养的人。虽说这部书早在红朝得鹿以前就发表了,而且毛早就赞赏过这部书。但
在共产党的伦理中,对错的取舍永远系于最高独裁者的好恶需求。九月九日,先生的文章见
报了。这真是历史的巧合。
先生的文章共分四节,一,伦理学来源于社会矛盾;二,为奴隶制所决定的社会生活的
特点;三,围绕“中庸”“和谐”为中心的表现形式;四,争论的问题与流派。正像先生所
说,他是给希腊伦理学的思想戴了“阶级斗争的大帽子”,但重点放在梭伦的中庸调和思
想,这是先生想说的话。依我看,毛恰恰是看中了先生讲道德的阶级分野一题。因为“阶级
斗争”正是他那时已经选定的整治刘和党内稍有异见者的致命武器。正因此,毛在给刘的批
示中强调伦理学是“阶级斗争的一种工具”,还特别指出“就在我们的社会也是如此”。毛
对先生文章的关注点,恰不在“调和”、“中庸”,而在把伦理学中的某些理论问题用
作“现实阶级斗争”,其实就是党内斗争的工具。这种文本误读真是有趣。不过,是先生误
读了毛,而毛是绝对不会误读先生的。毛借先生文章中所谈的问题给刘下好了套儿,只等
着“收围”呢。
在毛将先生的文章批给刘少奇读的八天之后,毛就忍不住向熊向晖大发牢骚说“以前两
个主席都姓毛,现在一个姓毛,一个姓刘,过一段时间两个主席都姓刘”。六七年文革已
起,刘已成毛的瓮中之鳖后,毛对巴卢库讲了实话,说六二年七千人大会之后,我们就发现
资产阶级已经在党内占据高位,要推翻我们了。其实在六二年九月二十四日召开的八届十中
全会上,毛已经明确提出阶级斗争要“年年讲,月月讲”,并且点明,“这种斗争要反映到
党内来”。这明明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刘却不明就里,在会上拼命迎合毛的阶级斗
争路线,真是都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六七年,王力、关锋写了《在干部问题上的资产阶
级反动路线必须批判》一文。毛亲笔在文中加了一大段话。疾言厉色地说:“千万不要上
《修养》那本书的当。《修养》这本书是欺人之谈,脱离现实阶级斗争,脱离革命,脱离政
治斗争,闭口不谈革命的根本问题是政权问题,闭口不谈无产阶级专政问题,宣传唯心的修
养论,对这本书必须彻底批判”。这才是六二年毛将先生的文章批给刘少奇看时没明说出的
心里话。毛的枕边人江青不小心说了大实话,“七千人大会上,毛主席受了气,文化大革命
就是要给毛主席出气”。六八年的一次政治局会议上,江青冲毛撒娇发嗲,说彭真欺负了
她,毛立时给娇妻撑腰,说“彭真算什么,我一个小手指头就可以打倒他”。这就是中国最
高权力机关的会议,形同黑帮团伙。毛自己倒是说得坦白,“我们就是造反,和当年宋江差
不多”。
我丝毫不想苛责先生对毛的误读。心底光明的人常常对那些内心黑暗纠缠的人缺乏体
识。房龙何等聪慧之人,看纳粹在德国的种种恶行,竟以为是“希特勒在搞小孩子的恶作
剧”。罗斯福阅人、阅世不可谓不深广,在与斯大林打交道时竟然“直觉他是个高尚的人,
可以和他携手共建民主世界”。就在这时,希特勒正在制定灭绝犹太人的计划,斯大林已下
令在卡廷森林枪杀了二万余名波兰军官。善恶相较量时,恶总会在当下的争斗中占上风,这
真是造化捉弄人。后来我几次向先生讲述我的看法,也举出许多确凿的史实来说明。先生有


些同意我的分析,但又说他还有一个角度不可不虑及。毛本起于草莽,素称自己是“土包
子”,骨子里是朱元璋一类的帝王,他亦喜欢魏武,外显壮阔雄大,内藏阴柔权诈。最不耐
烦道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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