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灯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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燃灯者- 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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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骨子里是朱元璋一类的帝王,他亦喜欢魏武,外显壮阔雄大,内藏阴柔权诈。最不耐
烦道德修养一路酸文假醋。而刘偏偏在七千人大会之后重印《修养》,搞得全国轰轰烈烈学
习,让毛心里不舒服。我力争这绝非个人性格喜好问题,而是由一套政治制度所决定的权力
斗争方式使然。先生感叹说毛这个人一生待人处事,于公德私德都大有欠缺,对刘的斗争就
太残酷,几乎搞到尸骨无存。我说,为保个人无上权位,而一逞狂想,陷亿万生民于水火,
如此人物岂是公德私德有欠就可尽括?几十年来,国朝上下道德沦丧实自毛始。先生说“你
讲的有些道理”。
二OO六年,突然接到先生自国内打来的电话,有点吃惊,平日都是我给先生去电话,
先生有何急事找我?让先生挂下,我再拨打回去,先生在电话中语气沉重地问我,是否知道
天予把国平告上了法庭。这事缘起于国平在《自传》中提到建英的哥哥郭世英文革前因X小
组案被整肃的事,其中提到了天予,而天予认为所言不实,一定要讨个公道,便要与国平对
簿公堂。先生为此事甚着急,从北京来电就是要我劝两造和解,说事已至此,怕只有你能劝
说他们两人息讼。我告先生我完全无能为力。先生却不依,执意要我有所行动,说真打起官
司来,必是亲痛仇快。先生说现在重要的是反省批判那个年代,在那时候,谁说过什么,做
过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要分析为什么会出现这种事情。先生情绪有些激动地说,同学之
间有什么账好算?谁和毛泽东算过账?谁和刘少奇算过账?那场把天予整成反动学生的运动
是彭真直接领导的,谁和他算过账?如果不记取教训,对同学们受过的灾难不反省,将来悲
剧要重演的。
我当然同意先生的看法,但比先生更了解此刻的国平和天予。人难免有一“执”,事关
自身名誉时,便愈发“执”得厉害。天予、国平当然都是尊敬先生的,但年轻时结下的怨真
不容易化解。人很难改变年轻时认定的事实。在先生看来,俩人仍旧都是他所喜爱的学生,
老师说话总会起作用。在我看来两人皆囿于自身所执之事,以为原则所在不能退让。先生为
此事几次催我有所动作,我想先生太高估了我的能力。我知道先生曾请国平到家中,表示由
他亲自作东,请天予、国平吃饭恳谈。先生幻想能把盏尽欢,前嫌冰释。尽管学生们仍敬重
他老人家,但要他们尊师嘱行事已不可能,真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国平当时表态说只要
天予撤诉,他愿作东请客与先生一聚,答谢先生的关心。先生也与天予谈过,天予说只要国
平道歉,他也有息讼的意愿。但难就难在“只要”两字上。这是一死结,解执惟一方退让,
而这一步实在难退,因为两人都有道理可说。天予是科学家,国平是诗人哲学家,看问题的
方法、角度都不同,这样两造又如何调解?先生爱他的学生,以为必须呵护两人,谁也不该
受委屈。我爱我的朋友,但知道男人间的事,该杀该打只能由他们去。这点难向先生言明,
只好敷衍先生的嘱托。我对先生说,您就自当哥儿俩打架,家长两不相帮。让他们打个头破
血流自有停手的时候。先生刚直纯正之人,总也搞不明白我在扯什么淡。最终先生不愿看到
的情况还是发生了,问题终在法庭解决。判决国平胜诉之后,我与先生再次通话,先生只是
重复说不应该,不应该啊,都是受害者。在先生心中总觉自己是有孩子受了委屈的家长,但


先生不知,天下哪有听家长的孩子。
O六年底,去国十七年后,我终回故土。孤舟一系,当然首先要去看先生。十二月二十
六日,飞机落地正是中午,怕打搅先生午睡,便先到正琳家吃饭。与正琳八九年别过再未相
见,此刻重逢,今夕何夕?兴奋难以言表。付大姐的牛肉粉真是天下第一。在正琳那里呆到
三点钟,便去看先生。与先生自九五年巴黎分手,已逾十年,而告别朗润园十公寓已十七年
了。楼前老白杨树仍在,而木叶尽脱,几株干枯的植物在寒风中萧瑟。走进楼道,见玄关更
加破旧,似乎这这些年来没人维修过,楼梯已有数处剥落。寒风从楼门破损处吹进,寒意袭
人。想昔日同学少年,谁个不宝马香车,华屋美舍,更见先生此处的清冷落寞。敲门,邦洛
大姐开门,引我们进屋,先生已坐起等候。原本嘱邦洛不要早早惊动先生,但先生毕竟知道
了,中午竟未午睡,一直坐在那里等候。先生的房间仍是老样子,那张老书桌忠实地陪伴先
生阅尽岁月沧桑。屋子里多摆了一张躺椅,愈显得局促。记得一位波斯国王曾往潘布罗克小
屋拜会曾两任英国首相的约翰?罗素,罗素先生为房子的狭小向国王道歉,国王说:“屋子
确实不大,却住着一位大人物”。先生能在这方寸之地亲炙中外先哲,又有何小可言?书房
门上挂着先生手泽,为文天祥在元兵狱中所作: 

“孔曰成仁,孟曰取义
唯其义尽,所以仁至
读圣贤书,所学何事
而今而后,庶几无愧”。

先生在旁注道:为国尽忠,乃义之尽也,为民族尽孝,乃仁之至也。
南墙原来放置康德全集的小书架搬走了,挂上了先生手书条幅“殷鉴不远,多行不义必
自毙”,注明“二OO一年六月四日”。知先生心中仍牵挂着十七年前少年学子的喋血。那
些曾经鲜活亮丽的青春之魂始终活跃在先生的记忆里。这悲哀如此深重,在已近百岁的先生
身上,几是世纪之哀。与此相比,我更惊异于那些衣马轻肥的学界新贵,他们那样轻浮不屑
地对这些模糊的血肉扮着鬼脸,尽管我亲见他们也曾在死者生前的行列中举起过拳头。敬问
先生起居,先生频频点头,说好,好,只是老了。先生确实老了,临近九十六的人了,能说
不老吗?先生走路要人搀扶,或靠支架扶持行走。但先生的活力和精神又好得让人吃惊,尤
其是谈吐问答之敏捷,头脑记事之清楚,几乎是一奇迹。我们也知道有近百岁的老人生命虽
在,但灵魂已走。而先生,正如圣?奥古斯丁所言:“只有能拿走我灵魂的人才能带走我的
生命”。向先生呈上在香港出版的宾雁纪念文集,先生拿过左右端详,说书印得漂亮。又急
忙让我读他前几个月在唐君毅先生纪念会上的发言。先生在这文稿的一句话下面重重画了道
红线:“唐先生对人类,爱其生,悲其苦,一生依靠一只手,一支笔表达他的善意”。我想
这正是先生夫子自道。先生曾在《论人和人的解放》一书后记中写道:“我佩服古往今来站
在人民一边,捍卫人民的权利与人格的有良心的志士们的气节与灵魂。我手中只有半支白粉


笔和一支破笔,但还想用它来响应这些古今中外贤哲们的智慧和勇敢”。正想着,突然耳边
听不见了先生的声音,原来老人家已经聚精会神地读起了宾雁纪念文集,不再理会我们的闲
谈。北国的冬日,天真短,只觉片刻,天竟黑了。打开灯,柔和的灯光洒在先生的白发上,
先生捧着那部厚厚的书,凑近眼睛,读着,读着……。我们不再说话,静谧飘来,带我回到
七五年的冬日,我初登先生门的日子。就在这个时刻,就在这间小屋。
三十多年,走近先生身旁,受先生教诲,体会先生的伟大人格,渐渐明白,希腊先哲所
区分的“静观的人生”与“活动的人生”在先生身上是浑然一体的。先生用超越的纯思贡献
学术,又以入世的关注体察民生。平日慎言笃行,却不忘读书人“处士横议”的本份。邦有
道,先生闻鸡起舞,邦无道,先生鹤衣散影。内心守死善道,终不忘循善取义。见先生手录
佛陀临终语置于案前,“诸有为法,悉皆无常,精励行道,慎勿放逸”,知先生是勘破红尘
后仍素怀持守。想先生这一代读书人运气真差。古来“士可杀而不可辱”,而国朝治士,前
是先辱后杀,后是辱而不杀,再后,直教读书人自取其辱,乃至不觉其辱,甚而以辱为荣,
反辱同侪,竞相作辱人者的同道。清流尽扫,士林心死,其哀何之?先生知其辱而保其尊,
守其弱而砺其志。信大道如砥,虽身不能至而心向往之。
先生在给我的信中说:“我希望人类终有一股正气来让人类能安静生活下去,可能这也
只是希望,但比较合理一点,也许是可能的。狂风暴雨之后,将有晴朗的一天,这大约是气
象学上的规律。我们过去已经等候久了,可能还要等候。今年我给朋友的贺年片上都写
着‘风雨如晦,鸡鸣不已’的话,看来天总归是要明的”。钱钟书先生曾拈出刘孝标《辩命
篇》一语,“‘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故善人为善,岂有息哉”,来解山谷诗。先生引此
语,亦恰是此意。九一年时,先生曾作文总结好友许思园先生的一生,先生说:“他在特有
的孤恃外,更有他特有的天真,使人觉得这个世界究竟还有一些在天空下独往独来的人,令
孤独的人不觉得孤独。他好似月夜里一颗孤星,并不被睡着的人看见,但却为那些整夜不能
入睡的人,忽然从床上透过明窗发现——它的光是何等清明。它的面目是何等安详而令人
遐想!人为什么非在烈日阳光下,鸟语花香中生存,否则,便不算生活呢?为什么在半夜
里、天空中、寂静地蹒跚而行,就不算是一种良好生活呢?”我以为这段话再恰当不过地描
述了先生的一生所求。
O九年一月一日,给先生打电话恭贺新禧。先生那天谈兴极浓,说话滔滔不绝。谈到国
内形势,先生说,现在中国的问题是大人物只关心自己的小事情,而小人物的大事情却没人
管。先生怕我不明白,特地解释说,大人物的小事情就是升官、出国、捞钱,安置子女。大
人物做起这些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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