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裸者与死者 作者:诺曼·梅勒[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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裸者与死者 作者:诺曼·梅勒[美]- 第10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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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边的戈尔斯坦爬起来了。“来吧,又该咱们干啦。”
米尼塔晃晃悠悠站起身来。“干吗不让我们痛痛快快歇一会儿呢?我的耶稣,我们屁股还只刚坐定哪广看见里奇斯一路挤挤擦擦,在那条开得又窄又糙的小径上走去,米尼塔不由得瞪了他一眼;朦胧的思绪已经散尽,剩下的就是勾起这腔愁思的愤感和疲惫了。
里奇斯回过头来喊了一声:“来吧,米尼塔,该干活啦。”他也不等回话,就赶紧上前接了班。里奇斯窝着股火,他心上有个难题。休息的时候他一直在暗暗合计是不是来得及趁这空隙把枪擦一下;要在十分钟的时间里仔细擦上一遍,算来算去是来不及的。他觉得这倒是件麻烦事儿。枪上沾着水带着泥,要不赶快拾掇一下是要生锈的。可是他心里又想:真格的,赏罚不明,怎么能叫人勤快得起来?这部队蠢有蠢报,活该!他出了一口气,心里也痛快了点,可是又感到内疚。一支枪挺贵的,保管不善,他良心上总觉得过不去。政府发给我这支“半自动”,是因为他们相信我能照看好,可我没能办到。这么支枪,总要值到百来块钱吧——这在里奇斯的眼里,可是个大数目了。枪得擦干净,可没有时间怎么办?这个问题就不是他所能解决的了。他叹了口气,就提起砍刀,干了起来。过会儿一看,戈尔斯坦也已经上来了。
一路开路前进,足足花了五个钟点,才到丛林的尽头。丛林的尽头处又是一条河,横在跟前,河的对岸尽是黄山冈,连绵不绝伸向北方,山上只覆盖着些白茅草,偶尔才有一片灌木林。阳光奇猛,给这光秃秃的山冈和亮灿灿的晴空一反射,越发耀眼得惊人。大家习惯了丛林里阴暗的光线,到了这儿都不由得直眨眼,心里七上八下,对面前这片辽阔空旷的山地感到有点害怕。竟是这样的荒凉,这样的凄清。又是这样的无边无际!
飞回到过去:
乔文·戈尔斯坦
布鲁克林的汉子
那是个壮实的汉子,年纪大概在二十七岁上下,平直的头发一派金黄,湛蓝的眼睛神情恳切。鼻子是尖尖的,从鼻翅到嘴角刻着两道深纹,露出几分苍凉之态。要没有这两道皱纹的话,他看去还是满年青的。他说起话来很快,显得很诚恳,简直有点急巴巴的,象是怕被人打断似的。
那糖果店又小又脏,在这条石子路上,家家铺子都是这样。天一下细雨,路上的石子就给洗得光光的,石子顶上一片晶亮,阴沟的出入孔盖子里也冒起一股股淡淡的雾气。夜雾遮没了这里“打门棍的好汉”,遮没了黑更半夜喧喧嚷嚷结伙游荡的无赖,遮没了操皮肉生涯的女人,也这没了在黑乎乎的里屋幽会的情侣——屋里糊墙的牛皮纸早已都渗水褪色了。沿街,墙上夏天发臭,冬天潮乎乎的挂下水来。在这个大都会的一角总有那么一股积年的秽气,究其来源,有倒掉的饭菜下脚,有嵌在石子缝里的零星马粪,有柏油,有熏烟,还夹杂着城市居民身上特有的一股酸湿之气,以及下等公寓里的煤炉味儿和煤气炉味儿。不过这一切都已混为一体,很难分清了。
白天,小贩站在路边,叫卖水果和蔬菜。穿着寒怆黑色上装的中年妇女,买果子买菜有股不饶人的精明劲儿,拣起货色来仔细得真是到了家。这些妇女从人行道上下来时,都走得小心翼翼,免得踩上路边沟里的积水。她们见了鱼铺老板刚扔在路上的鱼头,都忍不住盯着看了一眼。鱼血起初在石子上染上一层红彩,后来渐渐淡褪,成了一派浅红,最后都随水而化,流失在阴沟里。只剩下那股鱼腥味,跟马粪臭、柏油气、熟食店橱窗里一股浓郁雨飘忽的熏肉味,和在一起荡漾。
糖果店坐落在石子路的尽头,小小的店面,油腻的窗台,漆色剥落之处,生出了斑斑锈迹。当街的窗子半吞半吐地拉开了一条缝,过路人想不进店门而买些东西的话这里就权充柜台,不过窗上既然开了缝,糖果上自然也难免要蒙上些尘土。店堂里拦着一条狭狭的大理石柜台,前面留出两英尺来宽的一条走道可让进门的顾客有个立足之地,地下铺着的漆布已经破破烂烂。一到夏天漆布就粘脚,沥青漆往往粘附在鞋底上,一片片脱落。柜台上摆着两只大口玻璃瓶,顶上盖着金属盖子,挂着个弯弯的勺子,瓶里装的是浓缩樱桃汁、桔子汁。(可口可乐当时还没有时行。)两个瓶子之间是一块木垫,上面陈列着一大方棕黄|色水灵灵的哈发糕。苍蝇都懒得动,不赶是不会飞走的。
这几根本无法保持清洁。戈尔斯坦太太,也就是乔艾的妈妈,是一位勤劳的妇女;她每天早晚两次总要把店堂打扫一遍,抹抹柜台,掸掸糖果上的灰尘,擦擦地板,可是积垢年深月久,都已钻进了店里最隐僻的隙缝,隔壁的住房也是如此,门外的街上更是如此,不管是有生命的东西还是无生命的东西,无不受到坐垢侵肌入肤的渗透。店堂打扫上一遍也干净不了多久,所以小店里渐渐地就弄得愈来愈肮脏了,受到街上污秽的沾染也愈来愈严重了。
'正文  第100节'
后屋里,摩西·塞法德聂克老人坐在一张轻便折凳上。老人一向无事可做,事实上他也根本做不了事,一则年纪大了,二则脑筋也始终转不过来。老人实在理解不了美国。美国太大了,发展的速度太快了,几百年来传为定制、严守不变的一套等级制度一到这里就都冰消瓦解了。这里的人总是此浮彼沉,消长不息。他的街坊邻里有的发了财,把家从东区搬到了布鲁克林,搬到了布朗克斯,搬到了西区的北部一带;有的却连小买卖都混不下去,只得再往冷落的地段迁移,勉强找一座棚屋住,甚而只能移居乡下。他自己也做过一阵货郎;就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前的那个春天,他曾背起货篮,踩着泥路,在新泽西串镇走集,贩卖剪子和针线。可是他对美国却总感到无法理解,如今老人年过六十,衰颓之态早已毕露,只落得给撇在一家小糖果店的后屋,整天在犹太法典的思想宝库里漫游。(脑子里生了虫子的话,要去除也不难:只要拿一张卷心菜叶子放在鼻孔底下,虫子就会从鼻孔里钻出来。他的外孙乔文今年已经七岁。孩子脸上肿起了一大块,哭哭啼啼地从学校里回来。妈呀,他们打我,他们打我,他们骂我“细孽”
谁干的?那是谁干的?
是那帮意大利小子。好大一帮人,都来打我。
娘儿俩说话的声音透入了老人的大脑,改变了他的思路。意大利人!他耸了耸肩膀。意大利人靠不住。意大利人在热那亚的宗教法庭上一味坑害犹太人,在那不勒斯那更是……唉,那不勒斯:
他又耸了耸肩膀,看着做娘的替儿子洗去了血污,在伤处贴上一方胶布。哎哟,我的乔艾啊!
老人不觉漏出了几声苦笑,笑声既细且碎,听得出这是一位认定世风日下的悲观派。可不是,这儿美国跟别处也不见得有什么两样。老人眼前仿佛看见了许多异教徒的脸,一道道目光都盯住了落在他们手里的羔羊。
乔艾!——他放开了粗哑的嗓门喊道。
什么事呀,外公?
那帮异教徒,他们骂你什么来着?
“细孽”。
老外公又把肩膀一耸。又多了个花样!长年累月深埋在心底的愤怒一时又冒了头,惹他激动了。他瞅了瞅孩子尚未定型的细眉嫩眼,瞅了瞅那一头亮晶晶的金发。在美国,连犹太人都长得跟异教徒似的。瞧这一头金发!老人振振精神,说起话来。他的话是用意第绪语说的。他们打你,就为你是犹太人。你知道犹太人是怎么回事吗?
知道。
老外公看着外孙,心头感到一阵热。多么秀气、多么善良的孩子。自己老了,为日无多了,可孩子才这么大,自己的话叫孩子怎么能懂呢。他有那么多的金玉之言要告诉孩子!
犹太人三个字到底含义如何,这个问题很难说清楚。他对孩子说:犹太人不是一个种族,跟宗教也已经无关,今后恐怕也不会再形成一个国家。他隐隐意识到自己对这个孩子已经管不了了,不过他还是继续往下说——实际也无非是内心在那里思索,嘴里不觉说出了声而已。
那么犹太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耶胡达·哈列维有句名言:犹太人者,乃天下各族人民之心脏。大凡病害侵犯人体,必然侵犯到心脏。心脏,也就是良心之所在。列国作恶,受罪的却是良心。说到这里他又两肩一耸,他心在想,嘴在动,可是究竟有没有声音,自己也闹不清。这个问题研究起来很有意思,不过我个人的意见总觉得犹太人之所以为犹太人,关键就在受罪这一点上。犹太人没有不受罪的。为什么?
大概因为不受罪也就不会有救世主降临吧?老人也不知道了。他心想:好也罢,歹也罢,反正这就是我们所以不同于异教徒的地方。
可是孩子提了问题总得给他个答复呀。他打起了精神,略一凝思,以不大塌实的口气说道:不惜受点罪,为的是能够活下去。他的脑筋一下子全清楚了,于是就又继续往下说。我们犹太人就是一伙苦恼人,我们受尽了压迫者的迫害。落在我们头上的总是没完没了的灾难,这就把我们锻炼得比常人坚强,可也把我们折磨得比常人软弱,因此我们对自己的同胞爱起来就格外爱,恨起来也格外恨。我们苦受得多了,忍耐的本事也学会了。我们永远要忍耐。
外公的这番议论孩子可说半点也没理解,不过话他都还是听在耳里,留在记忆之中,也许到将来还可以回想起来,细细玩味吧。他对外公看看,看了看老人那皮皱筋突的双手,看了看那无神的老眼里流露出的一股怒火、一种才智达到了升华境界的神情。受苦!乔艾·戈尔斯坦听懂的只有这两个宇。他早已把挨揍的羞愧惶恐丢掉了一大半了。他摸了摸眉梢角上贴着的胶布,心里已经在想出去玩儿了。穷人就想出外闯荡。另谋生路,更换职业,搬家挪窝儿,这些在他们都是家常便饭;刚怀着一点新的希望就又走上破灭的老路,在他们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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