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明外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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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明外史- 第15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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词,也就没有留意。等听差说了,他才知道是李冬青留的字,杨杏园看了一遍,便
把这字条,放在一个小信件匣子里。再一看填的那两阕词,却不看见了。心想奇怪,
明明压在书下面,何以不看见了?这一定是她看见,带了去了,但是措词不恭,自
己也是知道的,她就是看见了,也未必偷拿去吧?大概是富家兄弟,拿了看去了,
也未可知,不过刚才从前面进来,他兄弟三个,都没有回家,这一猜又不对了,好
在这也不是大问题,猜不着也就算了。吃过午饭,快要出去了,因为找手绢,打开
抽屉来。只见那张稿子,摆在浮面。“江南红豆子,同里女儿家”十个字,却被墨
涂了。杨杏园扶着抽屉,呆立了一会,然后点点头。把那张稿子索性撕成了纸条,
扔在字纸篓里,看一看手表,正指十二点三刻,算一算,由家里坐车到中央公园,
大概是一刻钟的工夫,马上坐车出去,到中央公园里面,正是一点钟了。因此马上
就到中央公园来,买票进了门,顺着大路,慢慢走去。心里划算到春明馆泡一壶茶
来等着,低着头在柏树林里,数着脚步,一步一步的走。忽然面前有人笑了声,说
道:“巧得很。”杨杏园抬头看时,李冬青从回廊下穿了过来,杨杏园也笑道:
“这真算能守时刻的了,虽外国人也无过之。”李冬青道:“这句话有些不合逻辑,
外国人就能替守时刻的人作代表吗?这‘外国人’三字,自然是指欧美人而言,但
照字面上论,决计不能这样说,马来人是外国人,黑人也是外国人,”杨杏园不等
她说完,笑道:“是我宣告失败,虽然失败,我很为荣幸。”李冬青笑道:“这又
不是和国手下棋,何以虽败犹荣?”杨杏园道:“何妨作如是观?”李冬青笑道:
“可谓善颂善祷了。但是当面恭维人的人,背后……”杨杏园道:“背后就骂人吗?”
李冬青笑道:“这也是不合逻辑的话,我并没有说出口啊。”杨杏园一想,她这句
话,分明指我那一阕词而言,也就一笑了之。
    两人顺着脚走来,已到了社稷坛,那上面大殿上出来几个青年,有一个人李冬
青却认得,是杨杏园极熟的朋友,他原走在杨杏园前一二步,这时停一停倒退到后
面去。说道:“你瞧,你的朋友。”杨杏园看时,原来是吴碧波。便抢上前几步。
叫道:“碧波碧波,不要走。”吴碧波用手扶着帽沿,略为点了一点头,笑嘻嘻地
望着杨杏园。杨杏园道:“不要走,我们一路看菊花去。”吴碧波放低声音,斜着
眼睛笑道:“这可对不住,我要陪我的好友哩。”说着自向东边去了。杨杏园停了
一停,李冬青才慢慢走上前来。笑道:“你这位朋友,很调皮的。”杨杏园道:
“小孩子淘气。”李冬青笑道:“阁下也未必是大人。”说着话,已进了摆列菊花
的大殿,游人很多,杨杏园就没有往下说了。这一个大殿上摆着几百盆菊花,五光
十色,倒很不少俊逸的种子,看了一遍,杨杏园问李冬青爱哪一种。李冬青就一老
一实的,批评了一阵子。到了最后,少不得也要问一声杨杏园,你爱哪一种。杨杏
园道:“菊花越淡越好,我爱白的。”李冬青道:“这里白色的菊花很多,难道你
都赞成吗?”杨杏园道:“自然有个分别。”说时,杨杏园将手往东边一指,说道:
“那边有一棵很清秀的,就可以代表我心中所爱的菊花。”李冬青笑道:“那自然
是一经品题,身价十倍的了,我倒要看看,是怎样一朵菊花,大概伯乐所顾,一定
不凡。”走到近处一看,原来是一枝独干,上面开了两朵白菊花,那菊花瓣子,有
一指宽,瓣的尖端,略略带些粉红。李冬青笑道:“这也未见得十分好呀,那边不
有一盆吗?不过题名‘六郎面’,却是很切。”杨杏园道:“不对,不对。”李冬
青一面说话,一面弯着腰,将那白蜡杆上夹的标名纸条,看了一看,原来是“并头
莲”三个字。这一个小纸条,本来卷着半边的,所以李冬青先没有看见。这时那纸
条挂得平正了,一看都看见。李冬青脸上一红,不敢望着杨杏园。杨杏园本想问一
声你赞成吗?说到嘴边,又忍了回去。搭讪着掉过脸去,故意很诧异的说道:“好
花好花。”李冬青也回过脸来问道:“什么好花?”杨杏园道:“这两朵葛巾,绿
色的花瓣,配着金黄的花心,实在古雅。”李冬青附和着他的话,也赞许了一阵。
刚才的话,云过天空,就不提了。
    看了花,走出大殿,杨杏园道:“今日天气,没有风沙,在园里绕个弯儿再出
去,好吗?”李冬青道:“忙人都有工夫绕弯,我闲人自然不成问题。”杨杏园让
李冬青走前一步,自己在后跟随着。沿着柏树林里的大路,走了大半个圈。杨杏园
只是望着前面人的后影,不像未看花以前,那样谈笑自然,一句话也没有说。倒是
李冬青时常找出几个问题来谈着。顺步走去,不觉到了水榭后身的小石桥上。一弯
曲水,这时既清且浅。水面上还留着几根荷叶秆儿临风摇撼。李冬青道:“这残荷
叶,既枯又黑,究竟不好。记得《红楼梦》上有这一段,贾宝玉要拨去塘里的荷叶,
人家一劝他,说‘留得残荷听雨声’,他就留着,可见人的见解,随时可变。”杨
杏园道:“那是姊妹们劝他的,所以他信了。要换一个贾政门下的清客去劝他,恐
怕没有这样灵。”李冬青笑道:“这话我也承认。”杨杏园道:“你觉得宝玉这种
行为对不对?”李冬青道:“据我说,宝玉一生,没有一桩事是对的。”杨杏园笑
道:“这个批评,下得太苛刻了。能不能举出一个例子来?”李冬青道:“这不是
一言可尽,我有一本《读〈红楼梦〉杂记》,上面批评得有,我明天送给你看,你
就知道了。”一面说话,一面走着,又到了水榭前面。杨杏园却不往前走,自向水
榭外的回廊下走来。李冬青在后面说:“这里有什么意思,我们走罢。”杨杏园靠
着栏干道:“这里靠水,很清静。晚上在这里玩月,三面是水,最好。”说时,杨
杏园呆呆的站着,只望着对岸,那对岸,一个大铁丝网罩,从岸上罩到池心,里面
养了不少的水禽。李冬青道:“不错,那里养了两只鹤,它要飞舞起来,远远是很
好看的。但是这种东西,懒得很,它是难得飞舞的。”杨杏园道:“不!我是爱看
水里的那一对鸳鸯,你看它游来游去,总不离开,很是有趣。”李冬青站在杨杏园
后身,彼此都不看见脸色。杨杏园说了这句话之后,半晌没有言语。李冬青笑道:
“这也是天生的。造化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爱教你怎样,你便得怎么样,有是推
不了,没是强不过来。我们看见鸳鸯,双双一对,觉得有趣。也许它自己看起来,
极是平常。”杨杏园便套《庄子》说道:“子非鸳鸯,安知鸳鸯之不乐?”李冬青
也笑道:“子非我,焉知我不知鸳鸯之不乐?”杨杏园道:“我们不用争。我请问
你一句话,天下事事物物,还是有伴侣快乐些呢?还是没有伴侣快乐些呢?”李冬
青道:“这很难说定,看各个的性情物质如何,才能下断语,有以得伴侣为乐的,
也有以不得伴侣为乐的。”杨杏园原是看着鸳鸯,这时转过脸来,正对李冬青道:
“这话我不敢赞同。要说人有以不得伴侣为乐的,何以没有人成心学鲁宾逊飘流到
绝岛去的?”李冬青道:“在这种社会里,我们碰不到罢了,哪里能说没有?”杨
杏园道:“就是有,也是有所激刺使然,决不是自然的。我以为与世落落不合的,
像陶渊明严子陵这些人,并不是以孤独生活为乐。不过眼界高,把俗人看不入眼,
所以成了孤高自赏的人。你以为如何?”李冬青笑道:“你根本上错会了我的意思,
你说的是人事,我说的是天然。你慢慢想去,就明白了。”杨杏园道:“世上哪有……”
李冬青不让他说完,止住他道:“不要讨论这种无聊的问题了。走吧,那边温室里
面,还有许多鲜花,到那里看看去罢。”说毕,她已开步先走。杨杏园见她已走,
只得也就跟在后面,李冬青已是毫不停留,出了中央公园的大门了。杨杏园生怕自
己的表示,有些太露骨了,以至引起她的不悦,悄悄的在后面走,不敢再说什么。
可是看李冬青的颜色,丝毫没有什么变动,依然平常一样,心里又安慰了一半。不
过她这样矜持,俨若无事的态度,未知她的旨趣何在。两人各坐了一辆洋车,一路
回家,李冬青的车子在前面走,杨杏园的车子在后面走。车子是先到杨杏园门口,
李冬青的车子过去了,她还回过头来,笑着说一声“再会”。





  
 


           第五十二回  一柬结金兰缘订来世  四言留血泪誓守今生

    杨杏园低着头走进自己屋里,将帽子一扔,挂在衣裳架上。身子往沙发椅上一
倒,靠住椅子背,只是傻想。脑筋里的印象,如演电影一般,哭的形状一幕,笑的
形状又一幕。想道:“往日她是个持重的人,照今日看来,有几处很是率真的了,
但是有几处在持重之外,又有些装痴装呆,似乎有很深的城府,这种人最可怕,我
是不取的。本来呢,女子经人家用情的试验,这是不肯轻易容纳的,她装痴装呆,
却又难怪。她是有意如此吗?又有些不然,当我看鸳鸯的时候,她照事论事,恐怕
还没有悟到,不见得吧?我说那并蒂菊花的时候,她不是很难为情吗?”顺边一想,
反边又一想,觉得顺想有理,反想也有理,自己做哑谜自己猜,简直猜不出一个头
绪来。就这样糊里糊涂想了几个钟头,在沙发上竟呆过去了。在这个当儿,吴碧波
穿着一套漂亮的西装,笑嘻嘻地进来。吴碧波后面又来了许多朋友,十个倒有九个
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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