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明外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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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明外史- 第2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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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时,一个人陪着一所空洞的屋子,静悄悄也没有一点声息。一看厨房里,煤
炉也灭了。提了一把水壶,在斜对门小茶馆里,要了一壶开水回来,关上大门,沏
了一壶茶,坐在空屋子里慢慢的喝着想办法。喝了一杯茶,不觉又斟上一杯,茶干
了,又沏上,就这样把一壶开水沏完了。这一壶开水喝完,心里依旧象什么燃烧着,
不能减脱那火气。心里一烧人,肚子里也不觉得饿,天色刚黑,电灯也懒扭得,便
和衣倒在床上去睡。到了次日,打电话,找了两个熟人来,把行车收拾一番,便搬
到平安公寓来住。所有木器家具,就交给拍卖行里拍卖。热热闹闹的组织了一番家
庭,到此总算过眼成空。
    不过杨曼君虽然去了,赵秋屏这几位女友,感情还不算错,还和她们往来。可
是赵秋屏见他用钱,不能象以前慷慨,也就疏远许多。任毅民有一天打电话约赵秋
屏到来今雨轩去谈话,赵秋屏回说对不住,有朋友邀去听戏。后来自己一个人到中
央公园去,见他和一个男子并排在酒廊上走着,说说笑笑。任毅民知道她们交际广,
并不在意,老远的取下帽子和她点一个头,不料她竟当着不看见,偏过头去和人说
话。他这一气非同小可,也不愿意再在这里玩了,便走出园来。到了园门口,又遇
见林素梅。她也是出来只和任毅民点了一个头,却和一个小胡子,嘻嘻哈哈同上一
辆汽车去了。任毅民气上加气,哪里也不愿去了,闷闷的口公寓来。心想这世界全
是金钱造的,有了钱,就有了事业,有了家庭,有了朋友。没有金钱,一切全都失
掉了。这时我手上若有个几万块钱,我一定要在这班妓女化的小姐面前,大大的摆
一回阔。那时,她们来就我,偏着头和人说话的,我也用偏着头和人说话去报她。
见了我以坐汽车来摆阔的,我也以坐汽车摆阔来报她。但是,我哪来的那些钱呢?
任毅民这样想着,觉得积极的办法,已是不可能。于是又转身一想,看起来,爱情
交情,都是假的,有了钱,就买了那些人来假殷勤我,我虽然很得意,人家也会把
我当个傻子,我又何必争那一口气呢?从此之后,什么女子,我也不和她来往,我
只读我的书了。从这天起,他果然上了两天课,上了课回来,就闭门不出。但是自
己逍遥惯了的,陡然间坐起来,哪里受得住。自己向来喜欢做新诗的,便把无题诗,
一首一首的做将下来。他最沉痛的一首是:“小犊儿游行在荒郊,狮子来了,对着
它微笑。我不知道这一笑是善意呢?还是恶意呢?然而小犊儿生命是危险了!”他
作诗作到得意的时候,将笔一扔,两只手高举着那张稿子,高声朗诵起来。
    这一天,天气阴暗暗的,没有出门,只捧了一本小说躺在床上看,看了几页,
依旧不减心里的烦闷。一见网篮里,还有一瓶葡萄酒,乃是赁小公馆的时候,买了
和杨曼君二人同饮的。看了这瓶酒,又不免触起前情,便叫伙计买了一包花生,将
葡萄酒斟了半杯,坐在窗下剥花生,喝闷酒。正喝得有些意思,忽然接到父亲一封
快信。那快信上说:“天津商店的股份三千元,已经都被你拿去,不知你系何用意。
家中现被兵灾,荡然一空,所幸有这三千元,还可补救万一,你赶快寄回,不要动
用分文。”任毅民接到这一封信,冷了半截。那三千多元款子,已花了一个干净,
父亲叫我分文不动,完全寄回家去,那怎样办的到?但是家里遭了兵灾,等钱用也
很急,若不寄钱,父亲不要怪我吗?信扔在桌上,背着两只手,只在屋里踱来踱去,
想个什么办法。心里尽管想,脚就尽管走,走着没有办法,便在床上躺着。躺了不
大一会儿,又爬起来。足这样闹了一下午,总是不安。后来伙计请吃晚饭,将饭菜
开到屋子里来,摆在桌上好半晌,也没有想到要吃。正在这个时候,家里又来了一
封电报。任毅民这一急,非同小可。急忙打开电报纸封套,抽出电报纸来,上面却
全是数目字码,这才想起还要找电码本子,偏是自己向来不预备这样东西的,便叫
了伙计来,向同寓的人借借看。伙计借了一遍,空着手回来说:“有倒是有,一刻
儿可又找不着。”任毅民只得临时跑到书馆子里买了一本电码回来译对。译出来了,
除了地址外,电文说:“款勿汇,予即来,敬。”这敬字是他父亲号中一个字,正
是他父亲要来。他此来不为别的什么,正是因为家里遭了兵灾,不能立脚。在他父
亲快信里,已经微露此意,不料真来了。不用说,父亲的计划中,总把这三千元作
为重振事业的基本金,现在把它用个干净,他这一层失望,比家里受了兵灾还要厉
害了。他想到此处,又悔又恨,心想父亲来了,把什么话去回答他呢?两手一拍,
不觉把脚一顿,于是坐到桌子边去,将两只手撑着脑袋,不住的抓头发。公寓里的
伙计,送饭收碗送水,不住的进出,看见他起坐的一种情形,便问道:“任先生,
您晚饭也没吃,身上不舒眼吧?”任毅民道:“是的,我身上有些不舒眼,我要出
去买瓶药水回来喝。”说毕,取了一顶帽子戴上,就向外走。伙计道:“任先生钥
匙带着吗?我好锁门。”任毅民淡淡的一笑道:“锁门作什么?东西丢了就算了,
管他呢。”伙计以为他说笑话,也就没留意。不一会儿工夫,他拿来了一瓶药水,
脸上红红的,倒好象酒意没退。他进房之后,就把门掩上了。伙计因为他有病的样
子,不待他叫,水开了,就送到他屋里来,先隔着门缝向里一张,只见他伏在桌上
写信,那眼泪由面上直掉下来,一直挂到嘴唇边。伙计也听他说了,家里受了兵灾,
想是念家呢?就不进去,免得吵了他,又走开。过半个钟头,伙计再送水来,又在
窗户缝里一张,只见药水瓶放在一边,他手上捧着一只瓷杯,抖战个不了,两只眼
睛,望着一盏电灯,都定了神。脸上是惨白,一点血色没有。半晌,只见他把头一
摆,说了一声:“罢”。一仰脖子,举着杯子向口里一送,把杯子里东西喝下去了。
伙计恍然大悟,大叫不得了,于是惊动了满公寓的人。此一惊动之后,情形如何,
下回交代。




  
 


           第七十四回  描写情思填词嘲艳迹  牺牲色相劝学走风尘

    却说伙计一阵狂喊,叫来许多人,大家拥进任毅民屋子里去,只见他满床打滚,
大家一看情形,才知道他服了毒。于是一面请医生,一面找他的朋友,分头想法子
来救。无如服毒过多,挽救不及,就这样与世长辞了。
    当日陈学平把这一件事从头至尾对杨杏园一说,杨杏园也是叹息不已。说道:
“他和那位杨曼君,前后有多久的交情呢?”陈学平道:“自去年初秋就认识了,
冬天便散伙。由发生恋爱到任毅民自杀,共总也不过十个月。”杨杏园道:“于此
看来,可见交际场中得来的婚姻,那总是靠不住的。”陈学平道:“自有这一回事
而后,我就把女色当作蛇蝎,玩笑场中,我再不去了。”杨杏园道:“年轻的人,
哪里能说这个话!我们这里的少居停,他就捧角。因为花钱还受了欺,也是发誓不
亲坤伶。这一些时候,听说又在帮一个朋友的忙,捧一个要下海的女票友。将来不
闹第二次笑话,我看是不会休手的。所以说,年轻人不怕他失脚,只要一失脚就觉
悟,就可以挽救。但是个个少年人都能挽救,这些声色中人,又到哪里去弄人的钱
呢?所以由我看来,觉悟的人很少。”陈学平笑道:“你也把我算在很少之列吗?”
杨杏园道:“我不敢这样武断,但是根据你以前的历史,让人不放心呢。”陈学平
仰在沙发椅上,伸了一个懒腰。笑道:“这事不久自明。今天说话太多,再谈罢。”
陈学平说完话,告辞出门,杨杏园送到大门口。回转来走到前进屋子,只听见富家
骏屋子里有吟咏之声。便隔着门帘问道:“老二很高兴呀,念什么书?”富家骏笑
道:“杨先生请进来,我正有一件事要请教。”杨杏园一掀门帘子进来,只见他那
张书桌上堆了许多书,富家骏座位前,摊了一张朱丝栏的稿纸,写了一大半的字,
旁边另外还有一叠稿纸,却是写得了的。前面一行题目,字体放大,看得清楚,乃
是“李后主作品及其他”。杨杏园笑道:“又是哪个社里要你作文章?这样费劲。”
富家骏道:“是我想了这样一个题目,竟有好几处要。倒是樱桃社的期刊,编得好
一点,我打算给他们。”杨杏园道:“你不是说了,摒绝这些文字应酬吗?怎么还
是老干这个?”富家骏笑道:“他们愣要找我做,我有什么法子?我要是不做,他
们就要生气,说你搭架子,不是难为情吗?”杨杏园道:“做稿子不做稿子,这是
各人的本分,他为什么要生气呢?”富家骏道:“若是和他们没有什么关系,他们
也不能说这个话。无奈我也是他们社里一分子,我不做不成,因为他们做的稿子,
或是散文,或是小说,对于文艺上切实些的研究文字,常常闹恐慌。所以我的稿子,
他们倒是欢迎。”杨杏园道:“你既然还是各文社里的社友,为什么又说要摒绝文
字应酬?”富家骏笑道:“因为他们要稿子要得太厉害了,所以发牢骚说出这句话
来。其实做做稿子,练习练习也是好的。”杨杏园一面听他说话,一面将那一叠稿
纸拿起来看,开头就用方角括弧括着两句,乃是“作个才人真绝代,可怜不幸作君
王”。下面接着说,这就是后人咏李后主的两句诗,他的为人,也可知了。杨杏园
笑道:“你不要赚我嘴直,这样引入的话来作起句的,文字中自然有这一格。但是
每每如此,就嫌贫。你这办法,我说过几回,不很妥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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