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明外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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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明外史- 第25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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圈。花圈中间,是原来杨杏园的半身相片。屋子半空,正中悬了一根绳,挂着杨杏
园自挽的两副对联。灵位前的桌子上,挂着白桌围,上面只有一个古钢炉,焚着檀
香。一只青磁海,盛了一杯清茶。一列摆着四大盘鲜果,两瓶鲜花。李冬青穿了一
件黑布夹袄,一条黑裙子,一身都是黑。蓬蓬的头发,在左鬓下夹着一条白头绳编
的菊花。她本来是个很温柔沉静的人,这样素净的打扮,越发是凄楚欲绝。她不言
不语,端了一张小方凳,就坐在灵位旁边。两三天的工夫,就只喝了一碗百合粉,
两碗稀溜溜的粥,不但是精神颓废,而且那张清秀的面孔,也瘦得减小一个圈圈儿
了。这日下午,何太太自家里来,看见正屋里那种陈设,旁边坐了这样一个如醉如
痴的女子,也替她十分可怜。走进来,李冬青望着她,只点了点头。一手撑着灵桌,
托了腮,依然是不言语。何太太道:“李先生,我看你这样终日发愁,恐怕会退出
病来。今天下午,到我家里去谈谈罢。”李冬青摆了一摆头,轻轻的说道:“我一
点气力没有,懒于说得话,我不去了。”何太太道:“我是天天望您到北京来。好
容易望得您来了,一下车,就到这儿来了没走。我有许多话要和您说,可是一句也
没有谈上。您瞧,我可也门得难受。您就瞧我这一点惦记您的情分,也不好意思不
去。”李冬青明知道她这话是激将法。无奈她说得入情入理,未便过于拂逆。便道:
“不是我不和你去谈谈。但是我丧魂失魄,语无伦次,要我谈也谈不上来的。”何
太太道:“就是因为您精神不好,才要您去谈谈。也好解一解闷。”
    李冬青心里虽然十分难受,表面上也不能不敷衍何太太。只得和朱女士一路,
一块儿到何剑尘家去。当时也不觉得怎样,不料在吃晚饭的时候,李冬青手上的筷
子,落在桌上,人已坐不住,就向旁边一歪,倒在地板上。何太太和朱女士连忙过
来将她搀起,只见脸色白里变青,双目紧闭,嘴唇带了紫色。何太太跳脚道:“不
好哟!不好哟!”何剑尘道:“不要紧,这是她两天劳累过分了,人发晕。”就叫
老妈子搀她到床上去安息,一面打电话叫医生来看病。据医生说,也是不要紧,不
过精神过于疲倦,要多休息几天。何剑尘是格外体谅,自己搬到书房里去住,却在
何太太隔壁屋子里,另外设立了一张小铁床,让李冬青在那里睡。
    李冬青当天晕倒以后,到晚上八九点钟,也就清醒过来。无如人是累极了,竟
抬不起头来,眼睛里看的东西,仿佛都有些晃动,只好微微的闭着眼。何太太几次
进房看她,见她闭着眼睡着,也就不作声。不过枕头上湿着两大片,她的眼角,也
是水汪汪的。何太太叹了一口气道:“也难怪人家伤心。”说到这个字回头一见她
两颗泪珠流到脸上,就不敢作声了。当时拿了一点女红,就坐在这屋子里做,陪伴
着她。一直做到十二点钟,李冬青才缓缓的睁开眼来。何太太便问道:“李先生要
喝点茶吗?”李冬青摇摇头。“眼睛却尽管望着窗户出神。何太太问道:“李先生,
你望什么?”李冬青道:“很奇怪,我似乎听到有人在窗户外面叫我的名字。”何
太太道:“没有,谁有那么大胆呢?”李冬青道:“刚才有谁进了屋子吗?”何太
太道:“没有。我坐在这里也没有动身。”李冬青道:“那大概是梦了。我看见杏
园走进来,摸着我的额角。他说病不要紧,不过小烧热罢了。他还是那个样子……”
李冬青只见何太太听了,脸色都呆了,只是睁着眼看人。她想起来了,她是害怕,
就不向下说。何太太道:“怎么样,杨先生说了什么吗?”李冬青道:“我看你有
些害怕,我不说了。”何太太道:“怕什么?我和杨先生也熟得象家里小叔子一样。
只因是刚才李先生说话,我也仿佛听见有杨先生说话的声音,所以我听下去呆了。”
李冬青道:“咳!人死如灯灭,哪里还有什么影响?这不过我们的心理作用罢了。”
何太太见她说话渐渐有些气力,就让她喝了一碗稀饭。何太太因为大夫说,李冬青
的病并不怎样重要,所以也不主张她进医院。以为在家里养病,究竟比在医院里便
利,而且也不至于感到孤寂。李冬青自己是精神衰败极了,哪管病在哪里养,所以
静静的在何家养病,关于杨杏园的身后事务,由一班老朋友去料理,并没由她操一
分心。
    光阴易过,一眨眼就是十天过去了。李冬青身体已经大好,据何剑尘说,明天
就和杨杏园开追悼大会,要公推李冬青做主祭人。李冬青道:“这是我不容推辞的。
不过我想另外做一篇祭文哀悼他,我要单独的祭一祭才好。”何剑尘道:“李女士
身体是刚好,还要这样去费心血吗?”李冬青道:“我和他的文字因缘,这是最后
的事,我想我就费些心血,也是应该的。”何剑尘想了一想,点头道:“那也好。
追悼会的时间,是上午八点到下午四点。我想把白天的钟点,缩短一小时,李女士
就可以在四点钟另祭。”李冬青道:“缩短时间,那倒不必,就是晚上去祭也好。
我不过表示我对死者的一点敬意,时间是没有什么问题的。”何剑尘道:“晚上祭
也好。不过李女士的祭文,不要洋洋万言才好。作得太长了,念祭文的人,恐怕有
些念不过来。”李冬青道:“我想请何太太念一念,何先生答应吗?”何剑尘道:
“那有什么不可以,不过她肚子里的字有限,她能念得过来吗?”李冬青道:“大
概行吧。让我作好了之后,把祭文的大意,对她先讲一讲。她自然会念了。”剑尘
道:“好,就是这样办。我今天下午也不在家。李女士可以到我书房里从从容容去
做。我想李女士这篇文章,一定是很沉痛的,我很愿先睹为快呢。”李冬青却淡笑
了一笑,没有作声。在她这一笑,究竟是哭是笑,也就难说了。




  
 


           第八十六回  旧巷吊英灵不堪回首  寒林埋客恨何处招魂

    这日下午,何剑尘果然避了开去,把书房让给李冬青。何太太把花瓶子里插的
菊花,换了两朵洁白的。又替她沏了一壶极好的清茶,放在桌上。李冬青坐了起来,
先在屋子里坐着,休息了一会,定了一定神。然后走到何剑尘书房里去。自己心里
一腔幽怨,只待机会发泄,祭文的意思,早就有了。所以文不加点的,不到两小时,
就把那篇祭文草就。写完之后,自己看了一看,文意倒还流通,就不更改了。那祭
文道:
    维重九之后三日,义妹李冬青,敬以鲜花素果,清茗古香,致祭于如兄杨君杏
园之灵前而言曰:嗟夫!天之处吾二人,何其遇之奇,而境之惨也!吾识兄今才两
年又八间月耳。去年此日,吾人既有生离之怅们,今年此日,更有死别之悲哀。人
生最苦者,厥惟生离死别,而吾与知,只相识二年,只于此二年中乃备尝之。似天
故布此局以待普人之来而匆匆演之以终其场也者。造化不仁,吾欲无言矣。不然,
何其遇之奇而境之惨也?妹之瓣香吾兄,在读兄和梅花诗十首之时。吾诚不知此诗
何以得读之也。假使妹不读此诗,虽见兄犹不见也,则亦无从用其眷眷矣。即读兄
诗,而未有何剑尘君家之一晤,终其身心仪之而已。而又不料兄适为何君之友,致
妹之与其夫人友,而决不能不识见也。妹之于兄,则不过世俗所谓红粉怜才之一念,
何以如此,殆不得言其所以然。而兄之于我,或亦如是,惟其如是,乃足以见吾二
人情谊之笃。妹尝发愚想,必将此事,与死一详尽讨议之。顾犹不得尽除儿女子态,
未能出于口而笔诸书。今欲出于口而笔诸书,又孰能答之,孰可知之者?呜呼!吾
兄英灵不远,聆妹之言、殆亦悠悠而入梦乎?痛矣!妹自知不祥之身,不足以偶吾
兄,更不能与此世界有姻缘之分。故其初也尼友我,则亦友之,兄弟我,更亦师之。
城府不置于胸,形骸遂疏于外。而兄不知,竟直以我为终身之伴侣。妹欲拒之,情
所不忍。妹不拒之,事所不能。迁延复迁延,卒以一别以疏兄之眷眷。兄苦矣,妹
亦未能忽然也。然兄诚人也,其爱人也,而不拘拘于形迹之远近。惟其诚而远,则
思慕愈切。妹不才以凡人视兄,而兄乃以超人之态度待我。妹之去,不仅苦兄,且
不知兄也。兄以我为知己,我乃适非兄之知己,更因非凡之知己,而使妹之知己如
兄者,悠悠然以思,郁郁然以病,昏昏然而铸成不可疏解之大错。妹之负兄,将于
何处求死在天之灵以原宥之?呜呼!亦惟伏地痛哭而已。妹之自知非见之知己,因
非自今日始也。当去秋致书吾兄之后,已自知觉其措置之谬误,遂以古人炼石补天
之言,以为李代桃僵之举,惨淡经营,以为可于异日作苦笑以观其成。乃妹知兄不
拘拘于形迹之远近,而独不悟兄情爱精神之绝不磨灭。愈欲知兄,乃愈不知兄,遂
在兄精神间斧凿无量之创痕。兄之不永年,妹安得不负咎耶?妹之在赣也,为兄熟
计之久矣。来京而后,将如何以陈我之痛苦,将如何以请见之自处,将更如何以保
持吾人之友谊,使其终身无间。且预料妹果言之,兄必纳之,乃于冥冥中构一幻境,
觉喜气洋洋,其华贵如我佛七宝琉璃法座,灿烂光荣,不可比拟。且妹直至长辛店
时,回忆知去年送我之留恋,恍然一梦,以兄乌料有今日更能见我?今故不使已预
闻,及时突然造君之寓,排阔而入兄之书斋。时兄左挥毫而右持剪,栗碌于几案之
间。忽然翘首见我,将为意外之惊异,妹喜矣,兄之乐殆不可思议也。呜呼!孰知
妹之所思者,适与事相背也哉!当妹至何君之家,闻兄小不适,以为兄体素健,年
来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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