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允泽只是盯着她,苦苦哀求:“小北,别走。”
那一声声的铃声像是催命符,她急得满头大汗,嗓子里像是有砂纸在打磨,什么也说不了,连求他放手都不能。
最后,她看见搁在桌上的水晶烟灰缸,不假思索的就抄在手中。雷允泽愣了一下,就听见她频繁翕和的嘴唇里吐出几个嘶哑干涩的字来:“你……不要逼我……”
声音一发出,连夏小北自己都没意识到,雷允泽却首先问出来:“你能说话了?”
她下意识的动了动喉咙,刚才的声音,的确是发自她自己口中。可是她来不及喜悦,地上的手机已经再次响了起来,这样迟早会惊动隔壁的佣人。她不能再这么蠢,懵懵懂懂的就把自己卖了,陷进火坑里再也跳不出来。眼前就是逃开他的最好的机会,夏小北看着自己的眼泪一大颗砸在他手背上,然后是更多颗,争先恐后的砸下去,她的视线模糊起来,反复只说着三个字:“对不起……”
这三个字令他一呆,然后瞳孔急剧的缩小,夏小北手里那只烟灰缸已经狠狠砸在他头上,她拿不准力道,但看得清烟灰缸底部见了红,“咕咚”一声闷响,他的手指果然松开来,夏小北忙不迭的向后退,烟灰缸落在地上。隔着模糊的眼泪,能看到他的嘴还在动,像是徒劳地在解释什么,可是她根本没有听到他在说什么。耳朵里轰隆隆响着,就像有一千辆大货车碾过去,把她整个人都碾碎了。
看着他坚硬的身躯慢慢倒下去,鲜血滴在地毯上,她感受到从没有过的心痛,整颗心都好像碎成千片万片,扎在五腑六脏里,扎得她好难受,却没有办法。
她只是慌乱的后退,一直退到门边上,手伸到背后,抓住了门把。望着失去意识的雷允泽,她最后一次说:“对不起。”
手心转动,大门在身后打开,她不敢坐电梯,因为电梯打开时会发出叮的一声,怕是会惊动住在隔壁的佣人。她从楼梯间跑下去,下了一层才敢坐电梯,等在那儿的时候,她一直捂着心口,心跳就像在耳边,扑咚扑咚震得她几欲发疯。
电梯门终于在她面前打开,她飞快的闪进去,按了一楼。光可鉴人的四壁上,清楚的映着她的慌乱,她仿佛又看到那血色蒙现的模糊光影中,他苦苦哀求的模样。
他说:一辈子太长,要一直爱一个人不容易,一直恨一个人则更难。
他说:我会照顾你,还有孩子。你喜欢上海也好,北京也好,或者美国,什么地方都行,我们把夏楠接回来放在身边,一家人快快乐乐的生活。
他说:我和梓言离婚了。
他做了这么多,可是最终,她还是辜负了他。恨他吗?她已经分不清了,这浮华世界的是是非非太多,她已经迷失了方向,只想回到最初属于自己的地方,简简单单,做一个平凡的母亲。
她在电梯里给拨打秦书兰的私人号码,可是意外的,一直是忙音。电梯到达一楼,她不假思索的跑出去,即使知道她这个样子有多奇怪,脚上还趿着拖鞋。多次拨打她的私人号码不通后,夏小北唯有打到她的公事号码上,她知道秦书兰在公务上有三个号码,都是由秘书接听后再转接,只有和家人联系的私人号码才是她会随身携带的手机。
公事号码很顺利就打通了,接听的是吴秘书。当初在操办她和绍谦的订婚宴时,与夏小北打过照面。因此她直接自报家门,对方的态度立刻变得很亲切。
她说:“我找秦委员长有急事,可是她的私人号码一直打不通。”
吴秘书说:“你不知道,秦委员长家里出了点事,现在人在医院那边呢,可能不方便接电话吧。”
夏小北一怔,花了几秒钟才把“秦委员长家里出了点事”和“雷允泽家里出了点事”这两句话划上等号。她有点担心,又不好多问,于是说:“那现在有什么办法能联系上她吗?我有很急的事想请她帮忙。”
吴秘书想了想说:“您要是方便的话对我说也是一样的,我能帮的都会尽量帮。其他的,等我见到秦委员长再请示她的意见。”
时间紧迫,再拖下去,雷允泽随时可能醒来,她这样漫无目的的在外面,每一分钟都有可能被雷允泽抓回去。她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好把事情的原委简单跟吴秘书说了一遍,当然把她和雷允泽那段复杂的感情纠葛隐去了,只说自己遇到麻烦的人,需要躲上一阵子。
吴秘书大致明白她的意思,也知道一些细节她有苦衷不能明说。问了她的位置,然后说:“请您务必在原地等我,我会派车过去接您,今晚可能要委屈您一下。等明早我见了秦委员长向她请示后,再根据她的意思将您安顿好。”
夏小北点点头,说:“谢谢你。”
不过半个小时,一辆挂着白色牌号的军部别克就停在她面前。吴秘书亲自下车来为她开车门,看她两手空空什么也没准备的样子,大约也猜出她现在处境窘迫。
夏小北羞囧的垂下头,她这副狼狈样子有如逃难,而原因更加难以启齿。一路上,她都不安的坐在车内,看车子行驶在北京环路上,好几次想问他要开到哪里,却又不好意思开口。
吴秘书似乎从后视镜里看出她的担忧,安慰她道:“别担心,今晚住的地方条件差点,但绝对安全。”
她当然相信吴秘书的安排,所谓的担心,不过是想到离去时雷允泽头破血流的样子,怕是久了没人发现,会更严重。
沿途越来越宽阔平坦,似乎已经驶出市区。她万万没想到吴秘书口中“绝对安全”的地方,居然是空军部的招待所!
望着那列队向车子行礼致敬的一排军人,夏小北愈发不安。跟在吴秘书后头,看他淡然回礼,只觉得自己是到了一个更加陌生的地方。
吴秘书带着她一路上去,边走边说:“都是大老爷们的地方,可能简陋了一点,您先将就着。”
她连忙摇头:“没关系,是我打扰了他们。”
房间宽敞得很,打理得也很整洁,洗漱用具一应俱全,她十分满意,多次向吴秘书致谢。吴秘书说明天一早就会有人来接她,又嘱咐了些琐事才离去。
她把门阖紧,又从里面反锁。是很老式的那种门栓,墨黑的锁身都生了锈,转一圈才能插上。军队里一切从简,被褥接触到皮肤,微微粗糙,当然不能和雷允泽为她准备的蚕丝被比,但是很厚实,她坐在床上,用被子紧紧圈住自己,还是觉得冷。格子红漆的玻璃窗外,是一整片苍茫的夜空,郊区的夜空比城市里更加空旷,也更加完整,放眼望去,是一片浓得化不开的墨紫色,上面撒满星星点点的碎亮,仿佛是那一年,谁的梦,光华闪耀如水晶,如今却摔碎了,泼在这一汪的紫色上。
*
寂静的客厅里,始终回荡着一种单调的声音,久了,才辨得出,是他的手机铃声。
雷允泽吃力的抬起手,按了按还发疼的额头,触到伤口,疼得“咝”一声。昏迷前的种种情形就像放电影一样在他脑中闪回,夏小北频频落下的眼泪,她终于得以开口说出的话,还有转身那一刻无情的背影……
手心渗出了一层汗,他摸到额头上那一点几乎干涸的粘腻,又开始疼起来,就像血管里所有的血都顺着皮肤渗出来。他觉得口干舌燥,四肢发冷,目光触及到还剩下的那半瓶酒,已经明白了什么。
可还是疼。
就像是被人把筋都给抽了,就像有人捅了自己几十刀,还全捅在心窝那里,疼得他全身都在抽搐。
原来被人捧到至高点,再摔下来,是如此的痛。就像是明知道那虚幻的幸福是假象,还无可避免的沉下去,所以醒过来时,会狼狈如斯。
有什么凉凉的从脸上划过,他带着几分诧异去摸。血已经干了,那么是什么?手心冰凉的,是透明的液体,他怔怔看着,越发诧异。
他看过她哭好多次。最难受的时候,连做梦都在哭。他一直觉得女人就是水做的,才会有这么多的眼泪。可是他没有想到自己也会流泪。从小他就很少哭,因为觉得是男孩子,有泪也不该轻弹,长大了,更是看淡了周围的一切,觉得没有什么值得动容。
这一滴眼泪,他以为它一样会落在心底,永远不让她看见。
他有点仓促的握紧了手心,那可怜的一点点水渍就融化在掌心的温度里。他知道这举动毫无意义,她根本不可能看见,就像昨晚他挂着一身伤回来,她也只在吃完饭觉得局促的时候,才无意中发现他脸上的伤痕。
他有点好笑的看着镜中的自己,伤在右脸侧的颧骨上,暗红色的口子狰狞而恐怖,可是他遮掩得很好,她几乎就没有看到。
他扶着桌子站起来,站不住了又蹲下去,拾起一直落在地上的手机。一晚上不知闹了多久,终于随着电量即将耗光的信号安静了下来。他看看上面的号码,有母亲的私人号码,还有家里的座机,和父亲办公室打来的……
他还想再往下翻,手机屏幕一黑,彻底没电了。如此灰心,只好再一步挨着一步挪到座机旁,回拨到母亲的手机上。
秦书兰一接起来就是焦急的声音:“你一整晚的到哪儿去了?电话也不接!赶快回来,你爸心脏病又发作了!”
他拿着听筒的手略微一僵,想起在高尔夫俱乐部里父亲粗重而迟缓的喘息。声音也暗哑了:“爸……他没什么事吧?”
“正抢救呢!你现在赶紧过来,具体情况来了再说。”母亲的声音匆忙而沙哑。
挂断电话,他有些沮丧,像是小时候打烂了父亲的明青花,惧怕的躲在后院的水缸里,一面担心着父亲的惩罚,而一面更担心没有人找到他。就这样一个人在恐惧和煎熬中挣扎,他从天亮等到天黑,小小的身子蜷缩成一团。他伤心到了极点,像是把心打碎了,然后一片片全撂在了火里,眼睁睁看着它,焚成灰烬。
原来这世上最伤心的事,就是连心都灰了。
*
(画蛇添足的后半部分)
两个月后,父亲出院,他亲自开车去接。在院门口见到戴维。老爷子这次病情来得凶猛,一家人都慌了神,所幸最后无碍,但也被医生叮嘱从此不可再令他受刺激,或情绪过度起伏。
雷少功戎马半生,退役下来亦是政坛